欧阳文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自然知道理学圣人的这句话,出自那场大名鼎鼎的“王霸之辩”。
先前他对于楼心卿所言的“儒门上下也是将清平先生视作半个儒门弟子”,还有不以为然,现在却是要刮目相看了。不论这位清平先生行事如何,其人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可惜一身所学并非正统儒学,掺杂了太多法家、墨家乃至于佛道两家的东西,难免似是而非。
不过欧阳文还是对这位清平先生刮目相看。
李玄都继续说道:“理学圣人的老师更甚,曾言道:‘元圣死而道不行,亚圣死而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政;学不传,千载无真儒。’这两位打入等同是将千百年来的正统一笔抹杀。以此为分水岭,儒门之中开始兴起理学,直到本朝心学圣人出世,才是心学与理学并存。”
“心学圣人年轻的时候,其实也算是理学弟子,也怀有‘得君行道’之念,结果却因为上书弹劾当朝内相,而险些身死。这才有了心学圣人后来的石棺悟道之举。亚圣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心学圣人不能像佛道两家那般退让,可‘得君行道’又求之不得,于是心学圣人提出了‘觉民行道’。何谓‘觉民行道’?便是教化百姓,让百姓知礼,然后通过百姓来‘行道’,可以绕过帝王。”
欧阳文脸色大变。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我曾与齐王深谈,齐王也有过类似说法。齐王认为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让人知礼,想要‘觉民’,要先做到仓禀实和衣食足,要让百姓们吃得饱饭,不必整日辛劳都耗费在谋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读书识字,最终由下而上,改变世道人心。”
李玄都笑了笑,“这便又绕了回来,如何仓禀实和衣食无忧?还是要着落在朝廷上面,也就是‘得君’。‘觉民行道’也好,‘得君行道’也罢,都绕不开百姓安居乐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首先便要平定战乱,使天下太平。不再使世道故步自封,如儒门这般,妄想订立一个规矩便能管得了后世千万年,那是痴人说梦了。”
欧阳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李玄都,只能说道:“人人如龙,实乃大志向。”
李玄都淡然道:“天下间有被饿死的龙吗?在谈人人如龙之前,还是先解决饿殍遍野的问题更实际一些。”
欧阳文点头道:“清平先生所言极是。”
其实欧阳文听懂了,李玄都所说的不外乎就是一个意思,“得君行道”是自上而下,“觉民行道”却是自下而上。两者大不相同,而如今的儒门中人虽然多是心学之人,骨子里却还是“得君行道”的那一套。至于李玄都,他和地师一样,不完全认可“得君行道”,也不完全认可“觉民行道”,他们反而认为这个世道太过固步自封,需要打破一些规矩,不过这种变革并非“道”的变革,而是“术”的变革,这两人竟是希望通过以“术”来改变“道”,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若非此二人不是寻常之人,他都要出言讥讽了。
李玄都道:“驸马可以把我的这番话转述给太后,也转述给龙师傅,看看他们怎么说。”
欧阳文应道:“是。”
楼心卿见李玄都不是一口回绝,认为此事大有余地,望向李玄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玄都说完一番话,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闭上双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楼心卿见李玄都这般神态,知道他正在思考斟酌,便耐着性子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不平静的反倒是徐九,虽然事前李玄都已经给他交过底,但他没想到朝廷能够开出如此有诚意的条件,的确乎关系重大,担心的是李玄都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正因如此,徐九也想从新主身上发现些许暗示,目光却始终望着李玄都,可什么也不曾发现。
等待毕竟是有限度的,见李玄都始终闭目端坐一言不发,楼心卿站起来了:“清平先生……”
李玄都终于睁开了双眼。
徐九、楼心卿、徐载钧、欧阳文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我现在不能说答应你,也不说不答应你。还是请楼姑娘、世子、驸马先回帝京复命,看看太后是怎么说,如果太后果真有诚意,那么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楼心卿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这便是同意了。对于长生之人来说,金银是俗物,权势也只是一时,可千百年的生前身后名却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就算是清平先生也难以免俗。与这些比起来,死几个人算什么,张肃卿又不是他的生身之父,谈不上杀父大仇,张白月不是他的结发之妻,谈不上夺妻之恨。李玄都的义父是李道虚,可是站在太后娘娘这边的,这才是父子同心。如今妻子是秦大小姐,有了新人自然忘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