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转移太快,凌燃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甚至因为时女士突如其来的夸奖有点不好意思,白皙薄透的脸皮都飞快地红了一下。
时灵珊笑着逗他,“就不问问我另外一个喜欢的学生是谁吗?”
凌燃其实有点猜测,“是卡捷琳娜吗?”那位现任的国际知名芭蕾舞团女首席?
时灵珊眼里的笑意更深,“是她。”
她有点叹息,“如果我能在你小的时候遇到你,就把你带去学芭蕾了,相信我的学生里又要出一位首席了。”
这是很高的赞誉。
凌燃的耳尖都在发热,心里却没有什么想法。
他遇到的是薛林远,这是上天注定自己会走上花滑这条道路。
更何况,平心而论,比起舞蹈,凌燃最喜欢的还是花滑。
独自一人在1800㎡的冰面上表演,所有的观众的目光都会为他停留,这可比陆地舞蹈的舞台面积宽广得多。
那种自由又热血的感觉,实在是令人着迷。
时女士继续提议道,“或许你可以试试丰满整个故事,从其他的角度。你的年龄放在这里,阅历不多,在演绎表达上没有触及到更深层次,也很正常。”
时女士说得很中肯,“即使真的做不到也很正常。最顶尖的舞者,一生的经典节目也只有那么几套,并不是所有的表演都会触动人心。”
凌燃心里却已经有了新的想法。
他从舞蹈室出来,就跟薛林远请了假。
薛林远还吃惊呢,“怎么突然就要回家了?”
倒不是不想准,就是有点太突然了。
他的宝贝徒弟他知道,做什么事都会提前规划好,很少有这种突然过来说要回家,而且行李都已经收拾好的情形。
“我想回家一趟,”少年也知道自己有点太突然了,“在节目编排上,我有新的想法想要验证。”
“要我一起吗?”
薛林远已经开始盘算起自己要带上哪个行李箱。
凌燃摇摇头,“我只回去几天,很快就回来。”
在薛林远担忧的目光里,他很快保证道,“薛教,我一定不会在你不在的时候冲击新的四周跳。”
薛林远就笑,“那我给老陆打个电话,你怎么回去?订票了没有?还是有人来接?”
这就是薛林远的风格了。
他对凌燃是百分之一百的包容,只要不是对凌燃不利的事,基本上都能同意,可以说是非常好说话了。
凌燃心里一软,“我自己回去。”
从h市到a市有直达的飞机,他打个电话回去,霍家那边就会有司机来接。
再说了,他今年年中就要过十七岁的生日,一个人坐飞机什么的,怎么想也不可能出问题。
薛林远却不放心,他纠结了一下,“我到时候送你登机,你到了那边跟司机汇合之后一定要再给我打个电话。”
凌燃自然答应下来。
他心里有了想法,当天就上了飞机。
薛林远那边给陆觉荣电话没打通,直接就杀去了对方的办公室,把凌燃请假这事说了。
陆觉荣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行啊,其实现在就是休假期,有好几个队员都选择回家,凌燃根本不需要跟我请假的,你这个负责的教练知道他去哪了就行。”
薛林远这才想起这一茬。
他一拍脑袋,也笑了,“凌燃自己过来说要请假,我就忘了现在已经放假了。”
没办法,凌燃平时很少休假,连周末都不过,偶尔这一回,就把他这个教练都整懵了。
陆觉荣把一份文件甩手丢到薛林远面前,“你也看看,我都愁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什么呀这是,”薛林远接了过来,眉毛就皱了起来。
“这算是军令状?”
他有点懵,“上头要下指标了?”
不怪薛林远讶异,主要是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总局对男单这边下过指标,倒是听说跳水乒乓那边经常被要求一定要拿几块金牌来着。
就连双人滑那边都有过。
但男单这边吧,咳咳,这么多年,弱势弱势着就过来了,上头一直没看见过什么希望,干脆就不做要求,也省得给他们太大压力。
陆觉荣也是又愁又喜,“上头可算想起了咱们这还有个男单了,但这一想起来,就下了奥运会名额保二冲三的指标,这任务可不轻松啊。”
冬季奥运会的名额是由上届世锦赛名额决定。
这次参加世锦赛的有凌燃和明清元两人,按照名额获得规则,华国男单这次能拿到名额的多少是由这两人的排名之和所决定的。
两人排名之和小于等于十三,就能拿到三个冬奥会名额。
如果排名之和在十三到二十八之间,就能拿到两个冬奥会名额。
凌燃的话,陆觉荣其实不怎么担心,怎么着也能进入自由滑最后一组比赛。
但明清元的话,他心里还是有点嘀咕的。
主要是明清元这个赛季身上的伤病一直不断,f国站摔那一回都是养了好一阵才好的。再加上年纪增长,状态其实是在不受控制地下滑。
别看上届世锦赛他还能一举摘得铜牌,但之前因为伤病一口气跌到连自由滑都没有进去的情况又不是没有过。
陆觉荣心里愁得慌,也不知道跟谁说,薛林远这下可不就撞他枪口上了吗。
一顿苦水倒出来,薛林远出门的时候都是面带愁容。
难,太难了,他们华国的男单太难了。
但这压力,他暂时是不打算告诉凌燃的。
反正离比赛还有时间,等凌燃从家里回来再说吧。
薛林远总觉得隔着手机,表达的意思就会变得单薄又片面,最最重要的是,凌燃本来就不是情绪外露的孩子,他得亲眼看见凌燃的神情,才能确定自家宝贝徒弟到底是怎么想的。
集训中心那头突如其来的意外通知,凌燃还真的不知情,他已经坐上了霍家开来的车。
将平安电话拨了出去,就合着眼靠在椅背上休息。
开车的是霍家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凌燃长大。
从后视镜里见少年困得要睡着,就悄悄调高了车里的温度。
在外面训练一定很苦吧,司机心里感慨着,他其实不知道凌燃为什么放着家里的好日子不过,跑出去滑什么冰。
运动员多辛苦,天天训练苦得要命,还要承受着巨大压力一次次站到赛场上跟其他选手比拼。
但说归说,他也看过凌燃的节目,虽然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但就是觉得好看。
难怪回回都能拿金牌!
司机师傅开车走在空旷的盘山公路上,车里只有一个静静睡着的少年,难免就在脑海里脑补出了一出大戏。
越想越感动。
他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司机师傅把车速又降得慢些,老远,就看见霍家大门外立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身影。
大少爷回来了?
是来接小少爷的?
他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耽误行程了,就懊恼地踩了一脚油门。
车一加速,凌燃也有点想醒的意思,就是整个人还有点迷迷糊糊,并不是很想清醒过来。
少年在飞机上一路想着说辞,大脑高速运转,坐飞机又是件苦差事,难免就有点疲累,一上车就睡了过去。
车门被打开的声音都不能让他醒转过来。
霍闻泽顿了顿,没有叫醒少年,反而示意司机把车开到别墅的负一层电梯门口。
他在电梯口再度打开车门,弯腰,伸臂,一下就把少年从车里抱了出来。
司机师傅眼皮子一跳,“这不轻吧?”
他眼也不瞎,凌燃看上去瘦,可运动员哪个不是体脂率低,身上都是肌肉纤维的,可沉着呢。
霍闻泽摇摇头,示意司机摁开电梯,就走了进去。
他跟凌燃的房间都在三楼,直接就在三楼停下。
可惜少年久没回来,房门也没开,霍闻泽犹豫了一下,把人抱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书房里有一张躺椅,他把人放到椅子上,盖上薄毯,就到隔壁卧室去换衣服。
a市的雪跟h市的不同,几乎落下就开始融化,他在外面等了太久,肩膀都有点湿了。
书房门轻轻合上,将醒未醒的少年用力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晕晕乎乎地醒转过来。
这是……闻泽哥的书房?
他两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有点缓过来神。
果然长途飞机最消耗精力。
凌燃坐起身,把盖在他身上的薄毯揭开,不受控制地打量这间陌生的书房。
记忆中,霍闻泽一直在外,很少回家。
他好像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老爷子送了出去,凌燃懂事之后的记忆里,就没多少是跟霍闻泽有关的,就连这间书房,他都是第一次进。
很简约的布置。
很中式的装潢,酸枝木书架上摆着分门别类的书籍,摆着电脑与文件夹的实木桌案,桌案对面墙上再加一个大的投影仪,几乎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对了,还有一组沙发和自己身下的躺椅。
简洁得令人发指,也很商务风,挺符合霍闻泽在他心中的印象的。
只除了——壁龛里放着的几只长颈瓷瓶。
凌燃有点意外,主要是这几只瓷瓶看上去很粗劣,跟周遭低调奢华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却没有触碰。
不在主人家不在的时候碰别人的东西,这是少年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这个花纹,看上去不像是华国文化的风格。
难道是霍闻泽从国外带回来的纪念品?
那一定是有很深刻的含义的,要不然他也不会专门摆放在一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少年若有所思,站在壁龛前细细打量。
霍闻泽一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青年瞳孔猛然一缩,又很快恢复如常。
“在看什么?”
凌燃别过脸,“闻泽哥。”
他直言不讳,“在看这几只瓷瓶,这是闻泽哥从国外带回来的纪念品吗?”
霍闻泽顿了顿,才道,“也可以说是纪念品。”
凌燃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他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闻泽哥,我可以听听你的经历和心路历程吗?”
这是凌燃身边最接近归来原型的人物。
霍闻泽入过伍,经历过真实的战场,现在退役后也没有停下,一直奔走在如同战场的商场之上,试图为华国在资本的绞杀里拼出一条血路。
凌燃甚至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或许霍闻泽就是他能解锁最触动人心的归来版本的一把钥匙。
少年渴望热切的目光直直望来,乌黑眼眸就像星子一样熠熠生辉。
但霍闻泽却别开了眼,“你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他走到饮水机旁,给两人各自接了杯水,“我的经历很简单,就是被老爷子送去部队里,然后服役几年,到了该退役的年纪,身上又受了伤,就顺势退役了,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受了伤?”
凌燃愣住了,他记忆里没有这回事啊。
霍闻泽神色轻松地笑了笑,比划了一下自己心口往右偏了几寸的位置,“好险的一回,在国外躺了好几个月才能动,要不然老爷子也不会想让我退役。”
凌燃接过水杯的动作都有点木木的。
这么近的位置,如果位置再偏移一点,或许他现在就看不见霍闻泽了。
明明知道事已成定局,霍闻泽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少年还是不受控制地后怕起来。
面对至亲的生死,再镇定的人也会心生恐惧。
凌燃的嗓音微涩,“那现在呢?”
霍闻泽坐到了沙发上,“早就好了,这些年的体检报告都没有任何问题。”
凌燃这才松了一口气。
情绪回笼,他突然就意识到,以霍闻泽的性子,他绝对是故意说起曾经受过的致命伤,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闻泽哥就这么不想提及过往吗?
凌燃感觉有点棘手,他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路上早已做好准备的种种,一下就泄了气。
少年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壁龛里的瓷瓶上,不知怎的,心里就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应该是与这几个瓷瓶有关吧?
凌燃不确定了起来。
他开始动摇。
毕竟挖掘别人的苦难,来成就自己的节目,这种事情哪怕只是动动念头都足够残忍。
霍闻泽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少年的神情,见状,手指微微收紧,生着薄茧的指腹贴合在玻璃杯壁上,印出几枚苍白的指纹。
他不知道凌燃会不会追问,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好在,少年打量了一会瓷瓶,就收回目光,什么也没问。
霍闻泽心里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把凌燃送了出去,慢慢转身,不知不觉就站到壁龛前,屏气凝神地俯视那几只粗劣的,陪伴他数年的瓷瓶,良久,屋内才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悠长呼吸声。
凌燃出师未捷,但到底是回家一趟,还是得打起精神在霍老爷子面前露面。
老人家都是喜欢晚辈绕膝。
凌燃原本只打算待两天,但归队的话对上老爷子慈爱高兴的目光,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干脆就把时间又往后延长几天。
打电话时,少年难得一阵阵心虚,但薛林远却很好说话,“多休息几天,没事,你看其他队员都还没有回来呢!”
薛林远答应得很爽快。
甚至过两天就收拾行李带着秦安山一道来了a市。
他才不肯说自己是舍不得凌燃,嘴上只是说他们这回一起来了,凌燃要是想上冰,有他们在,也安心些。
还真是这个理儿。
有薛林远他们在,凌燃很快又恢复了日常练习。俱乐部现在发展得很不错,高水平的各种教练越来越多,说实在的,跟去年休赛季的安排差不多,适应起来也很容易。
可也没待很久,陆觉荣就急吼吼地打电话过来,“你们现在赶紧回来,队里出事了!”
队里出事了?
能让陆觉荣亲自打电话过来催他们立即回去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出于师徒间的默契,见薛林远一直握着手机满脸愁容却什么都没有说,凌燃也就没有问,一行人就直接坐上了飞机。
一直到回了集训中心,才知道,原来真的出了事,还不是小事。
冰协那边毫无预兆地就下了指令,只打算送凌燃一个去参加本次的世锦赛。
那明哥呢?
凌燃一下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