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自己贫瘠生活里从不曾有过的美与艺术。
也看见自己此后一生的向往与追求。
就像是宿命般的,他遇到了自己的伯乐。
那个胖胖的和善教练,手牵着手将他送到了洁白的冰面上。
我可以吗?
我也可以成为冰上滑行的精灵,为所有人带来那么精彩的表演和节目吗?
前世薛林远点头微笑的画面在少年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甚至从记忆深处依旧清晰的画面里,从薛教的眼睛倒影里看见了那个瘦瘦小小,不够自信的自己。
真弱,也真丑。
可那双眼里却在得到教练回应的时候骤然亮起。
记忆中自己眼神亮起的一瞬间。
凌燃追着风,后滑着,右脚紧贴着左脚踝换刃,左刀齿向后点冰一瞬,纵身一跃。
纤长的身影在半空中旋转。
足足四圈。
稳稳落冰!
漂亮!
掌声和欢呼声充斥场馆。
凌燃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他垂下眼,在滑行中注目冰面,就看见自己比星星更明亮,从前世燃起后就再不曾浇灭的眼神。
少年微微合着眼,舒展双臂,双手随着乐符轻轻抓握。
前世的一幕幕从他脑海里飞快闪过。
他咬牙挺过数年的刻苦训练,站到国际的赛场上。
一骑绝尘的跳跃天赋和第一枚银牌。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华国的希望。
鲜花与赞誉纷纷落在他的头顶。
名利凌燃不稀罕,他只是单纯以为自己会像所喜爱的那些运动员一样,演绎出无数更好更精彩的节目,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上他的表演,能拿到更多更好的金牌。
真好啊。
充满希望的未来。
凌燃甚至能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站上国际领奖台时的畅快与意气风发。
他在镜头前露出了很傻很天真的笑容。
那样纯然的欢喜。
是自己第一次得到这么重大的荣誉。
少年回忆着过往的心绪,在行云流水的华丽步法里从观众席面前滑过。
冰蓝色的考斯腾带着风,流淌着梦幻里的银河。
可这样的荣誉很快一个接一个的到来。
大奖赛,世青赛,世锦赛,四大洲……
他总能站到领奖台上,挂上银白的奖牌。
少年心里高兴着,自豪着,眉眼都张扬地舒展开,却也嗅到了某种不祥的前兆。
可他到底是欢喜的。
也是充满希望的。
于是,乐声起伏里,少年脸上带着笑,从冰面高高跃起,很顺利地完成了编排很紧凑的4s和3a。
跳起的身影又高又远,还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落在冰面上。
就连冰刀落冰的声音都是清脆绵长的。
更不要说起跳落冰前后留下的冰痕细且清晰,就像是用工具画出来的一样圆润。
这样完美的跳跃赢得了所有观众的心。
就裁判们都要犹豫一下,才能给出他们认为尽可能最低的分数。
这样的分数很快得到班锐的无情吐槽。
“比短节目多上一点点的执行分,虽然还没有接近凌燃的3a执行分记录,但也在正常范围之内。”
班锐不甚满意的语气听得直播间观众们都愣了一下。
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有人抖着手在屏幕上一语道破,“明明已经是很高的执行分了,都没有几个人能达到这个水准,为什么说得跟大白菜一样。”
大家都反应过来,对啊,明明就是很高的执行分了!
也有人弱弱提醒,“可那是凌啊,他当然能拿到更高的分数。”
好像这么一想也对。
网友们立刻义愤填膺起来,“狗裁判,又压分!”
如果是凌的话,他当然应该得到更高的分数!
观众们还没有发现这样的念头已经在他们脑海里根深蒂固。
毕竟就连最挑剔的技术性冰迷也很难挑出凌燃刚才几个跳跃的毛病。
这位来自华国的运动员明明比其他选手都要瘦弱,骨头架子也小,但那道纤细的身躯里却像是有这无穷无尽的爆发力。
虽然他们总在论坛里调侃凌的血条最短,可这么多场比赛跟下来,从没有人看到凌真的坚持不下来过。
哪怕受了伤,哪怕冰面有问题,哪怕编排了远超承受能力的难度,他好像都能咬着牙坚持下来。即使好几次都被大家看到,他滑完之后瘫在冰面上,累得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但他依然滑下来了,并且拿到了最好的分数。
用无与伦比的实力,一次又一次地刷新自己的个人最好成绩!
想到这里,观众们心里突然就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他们看着凌燃在冰上继续自己的编排,随着第一个小高潮跃入腰腿圈起的甜甜圈旋转,心脏有了一种被击中的感觉。
真美,也是真的很坚强。
他们痴迷地观看着,突然就发现一个细节。
“凌的考斯腾,腰部一下,是不是有若隐若现的红色?”
“好像是有?”
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验证了。
因为少年已经在乐声里松开冰刀,重新站直在了冰面上。
这件考斯腾是由层层叠叠模仿冰凝结后晶簇形状的冰蓝布料制成,垂坠感很好,只有在高速旋转扬起时,才能看见根部的一点点红。
这是华先生再次修改时增加的设计。
很细微的一点红,隐藏在每一片冰蓝晶簇生出的跟部。
就好像那些冰晶是从少年纤细的身躯里生长出来,每生出一片,都要付出裂开肌肤的痛苦代价。
有点残忍和血腥。
凌燃却很喜欢这样的设计。
他在乐声里酣畅淋漓地抒发着自己在察觉危机前的最后狂欢。
那是他前世最自信骄傲的一段时光。
夺目和耀眼就是他的代名词。
华国男单的一哥,世界第二的运动员。
考斯腾上缀满的碎钻流光都是在为他取得的成绩迷离喝彩。
明快的节奏与大开大合的动作,让观众们从温柔梦幻的前奏里直接进入到张扬鲜活的韵律。
他们甚至用不间断的掌声打着节拍来表达自己被少年轻易勾起的喜悦与欢欣。
“哦,天知道,虽然没有跳跃,但第二小节的编排我也很喜欢,凌表现得就像是最天真满足的孩子,有一种将全世界收入怀中的野心与狂妄。”
这句话很快就被大家点赞回复,显然是引起了共鸣。
凌燃也的确有着野心与狂妄。
怎么能没有野心,他距离第一只有一步之遥。
怎么能不狂妄,他可是华国的天才男单。
所有人都会对他展露笑脸,鼓励他下次一定要拿到金牌。
所有人都觉得他只差那么一点点。
很微弱很微弱的一点点。
只需要再努力一点就好。
只差那么一点点运气。
就连凌燃自己也这样想。
所以纵使他已经预感到了打击的到来,却还是尽情张扬地随着乐声小跳和舒展四肢。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度。
修长四肢的举手投足都充满着年少的意气风发。
唯一暗示未来的大雨将他浇得透湿。
少年却在浑身湿漉漉的情形里露出了最灿烂的微笑,身影摇曳着,酣畅淋漓地在雨中滑行,快得像是最迅疾的风。
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就像是准备好迎接一切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直到乐声凄厉转折。
骤然加入的小提琴剧烈颤抖着,惊破所有人的笑容。
就连少年都渐渐收起了原先的笑,和着渐渐冷肃的风,缓缓向后弯下腰身。
绷紧的腰线僵硬地弯曲着,弯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就像是承受着无形巨大的压力。
那样的重,那样的沉,几乎要把他压趴下。
那是肃杀无情的冷风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无论他怎样鼓起勇气,都无法打破的束缚。
是上天对他的无情嘲笑。
是身体注定的层层枷锁。
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在等分台看到自己的分数被人碾压时彻骨冰寒。
他摸索着,试图突围,却只能在看不见摸不着的遮蔽上撞得头破血流。
好像做不到。
自己怎么都做不到。
上天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给予了他希望却又残忍地夺走。
他的腰不够软,腿不够软,关节里都写满僵硬。
他做不出贝尔曼,连甜甜圈都圈不好看。
裁判们只会给他最低的p分!
他不服气,可回看自己的节目,就再也说不出反驳申诉的理由。
他的确不够好。
明明尽了全部努力,明明已经学过那么多舞蹈,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够不到的领奖台,触不到的金牌。
凌燃彻底放任着自己沉浸在旧日的记忆里。
他的眼尾都染上了红。
冰上少年无助地后滑着,冰刀已经滑出了反s形的弧线。
“是4lz跳吗?”
技术向的冰迷们意识到了这点,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点失望。
不出意外的话,凌燃在这个小节的四组跳跃里,只有这个4lz是单跳,如果他还想上一个4lo跳跃凑齐五种四周跳的话,最好的替换时机就是这里。
要不然,难道要在连跳里上4lo吗?
那也太难了吧。
他们猜得没错。
凌燃的确打算在这里上一个4lo。
他只是被第一次参加奥运,全力以赴却已经只拿到银牌的回忆占据脑海,肌肉记忆下意识地运作起来,下意识地进入4lz的起跳弧线。
可也只有那么一瞬。
凌燃从来都只会放任自己那么一瞬。
但他显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起跳时机。
少年也没有停留,而是用纯熟地技巧补上一个夏塞步,就紧跟着滑了出去。
这下,就连被乐曲和表演打动,眼泪汪汪的冰迷们也都反应过来了。
“怎么回事,凌燃怎么没有起跳?”
“天啊,燃神的第一个跳跃是跳空了吗?”
马上就有人反驳他,“跳空跳空,得先跳才能空,燃燃压根没有跳,没有被占跳跃位。他可能是又改编排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大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毕竟那个接上的夏塞步太完美了,前后的衔接都很顺畅,完全不像临时的秒补。
只有场边几个教练知道真相。
少年的表情太动人,他们猜到了凌燃大约是沉浸在心绪里没出来,才错过了第一个跳跃。
可知道是一回事,心慌是另一回事。
薛林远急得简直要昏过去。
一个4lz,光是技术基础分就有115分,就算是凌燃临时改成4lo,基础分也有105。
不说跳不跳得好,哪怕真的摔了也比错过要强!
凌燃应该能补上吧?
薛林远紧张得满头大汗,却还没有完全绝望,他对凌燃有信心。
对,他对凌燃有信心,凌燃肯定能补上这个跳跃,也就是临时再调整几个步法而已,也就是调整几个早就塞得满满的步法而已……这可是奥运会的赛场啊……
薛林远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
却还是一目不错地盯着场里流畅自如的身影。
凌燃已经从自己的心绪里出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放松沉浸到记忆里之后居然那么难出来,情感是出来了,却意外错过了第一个跳跃。
少年也有点哭笑不得。
或许自己还需要平衡一下情感和理性,在以后的节目里。
少年沉着地记上一笔,就开始思索接下来的编排。
凌燃从不为打翻的奶酪哭泣,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在下一个跳跃来临之前就补上第一个跳跃。
要不然接下来的跳跃都是连跳,而且编排得非常紧凑,一旦打断,牵一发而动全身,绝对会影响到步法的流畅度。
跳跃或许会决定节目的惊险程度,但步法和滑行绝对会影响观众们对节目整体的观感。
丝滑的节目,才不会打断情感的表达。
凌燃无比冷静地把自己的大脑劈成两半,一半控制住自己一点不错地继续编排,另一半则是在脑海中飞快思索接下来的步法。
莫霍克,外弧线,内弧线,外弧线,转三,内勾……
自己的四周跳大约有零点五秒的时间。
去掉的这个步法的空档要合适,而且前后的步法要适合进行跳跃的衔接,起跳和落冰后都要衔接上……
少年飞快地在脑海中计算着,额头都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
观众们的掌声和流淌的乐符仿佛变成了催命符。
每一秒过去都意味着离下一个跳跃更近一步。
场边教练们个个都白着脸。
凌燃却出离了镇静。
他一刻不停地将每一个步法拿掉补充,在脑海中模拟计算,与一点一滴过去的时间争分夺秒。
不行,这里接不上。
这里,这里也不能砍掉。
计时器的数字蹦得飞快。
在脑海中飞快地尝试了无数次,一遍遍捋过来之后——
终于,少年眼前一亮。
他好像找到了最适合的起跳点。
好险。
差一点再一次错过。
少年飞快地笑了下,紧接着踏上右后外刃莫霍克的弧线,娴熟灵动地一转,就接上了左前内刃的莫霍克。
随即,就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目光里。
少年长腿交叉着,身形摇曳一瞬,从右后外刃奋力一跳!
“4lo!”
太过优雅独特的起跳方式,让所有人在心里惊呼。
可时间太过短暂。
他们来得及看见少年纤细收紧的身体在半空中旋转一瞬,就听到了冰刀撞击冰面的清脆声响。
落冰了!
凌燃的4lo,第一次拿到正式赛场上的4lo,落冰了!
即使这个4lo比4lz还要低上一分,其实有一点不值得,但所有观众还是已经疯狂叫好起来。
凌燃在第三小节的第一个跳跃居然是4lo!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即将要见证花滑史上第一个全五种四周跳的节目。
他们要见证历史了!
观众们已经亢奋起来,他们狂喜地鼓掌叫好,浑然不知少年刚刚还面临着错失跳跃的危机与险关。
薛林远死命摁着心口,生怕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怦怦怦地蹦出嗓子眼。
“这可真是太刺激了!”
谁能想到,凌燃在奥运会上居然会出这种意外。
谁又能想到,凌燃居然会很快地在赛场上把这个失误完满圆上。
心智,镇静,对技术的掌握熟练度,一个都不能少!
也只有凌燃能做到。
薛林远胸膛里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他恨不得拿着大喇叭高声吆喝,告诉所有以为凌燃只是改了个编排的人,他的宝贝徒弟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高度。
简直就跟坐过山车一样,薛教觉得自己甚至得提前备上几瓶速效救心丸。
他强行定神,准备继续看接下来的节目。
可接下来的编排对凌燃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他已经滑过很多次了,不是吗?
冰上的少年已然挣脱心魔和过去,他的心轻盈,跳起时的身躯都是轻快的。
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到来。
凌燃在冰上奋不顾身地跳起,落冰,再度跳起,再次落冰。
冰刀撞击冰面时,“唰”的一声声清脆动人的响声,就是他存活于世的全部证明。
前世今生,只有这片冰面永远无声且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所以迎来了新生。
哪怕有再多的艰难困苦,他也无所畏惧。
这是凌燃的决心。
也是他对花滑和理想的热爱。
此生不渝。
来生也会继续。
少年眼眶湿湿的,晶莹的汗水顺着眉尾滚落,蛰得生疼,但他却在乐声急促拔高的瞬间,骄傲无比地扬起下颌,在冰上拉住自己的小腿,用力一把举起。
浮起的长腿直直的,跟立着旋转的滑足绷成一条直线。
是表演滑返场时那个无与伦比的烛台贝尔曼。
曾经用玫瑰战争宣告自己对奥运会金牌野心的少年,正在冰面上一圈圈地旋转着,就像是偌大冰场上挣扎着努力绽放的花儿。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对金牌的争取。
哪怕是受到裁判们不公的对待。
那块金牌,只能是他的!
腰身被弯折的剧痛里,凌燃疼得冷汗直冒,眼里却缀满了光和笑意。
他甚至没有降下速度,只为了不让裁判组抓到一丝一毫的扣分机会。
凌燃咬着牙坚持着,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胜利。
观众们也从这个独特的旋转姿势里,陷入了情绪的狂欢,他们尖叫、鼓掌、高喊着凌燃的名字,跟着赛场上的少年一起大汗淋漓。
怎么能不惊喜,怎么能不赞叹。
这可是一个男单的烛台贝尔曼!
还是一个塞满五种四周跳的自由滑节目。
凌显然创造了历史!
一直在少年以直立转立在冰面上时,观众们还有点缓不过来神。
这就完了?
他们还沉浸在节目里有点出不来,这就完了?
可少年急促地喘着气,灿烂一笑,用一个尽可能优雅的结束礼告诉他们,真的已经完了。
热血一瞬涌上脑海,观众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观赏了一场怎样的高难度节目。
没有人带头,所有人都在极度的兴奋和狂喜里站了起来,用力鼓掌!
这真的是他们看过的,最优秀的节目!
由一位名为凌燃的华国运动员带来的!
观众们疯狂地抛掷着手中的礼物,又哭又笑地尖叫鼓掌。
只有裁判组彻底崩溃,迟迟不敢摁下手中的打分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