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那头半天没有声音, 只听得见阿洛伊斯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凌燃就知道,这位好朋友显然并不相信自己, 但出于友谊的缘故, 也不好隔着千山万水给自己泼冷水。
也是,这话说出去谁也不信。
凌燃自己心里有数,却也不敢保证一定会成功, 也就没有详细解释。
毕竟这真的是太冒险了。
反正等自己将这样的节目带到国际比赛的冰面上, 阿洛伊斯一定就会看见。
两人又交谈几句, 确定这次的新规则草案已经得到大多数滑联官员的赞同, 通过会议基本上就是走个形式之后, 很快就默契地结束了通话。
凌燃这边是薛林远已经在喊他去吃饭, 才会匆匆结束通话。
阿洛伊斯则是惊的。
他扭头就给维克多打了电话,但接的人却是伊戈尔。
伊戈尔的语气有点暴躁,“维克多?他昨天晚上跟竹下俊一块出去庆祝了,两人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还是我跟阿德里安一起才把他们俩扔到床上去的。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的吗?”
“就这么高兴吗……”
阿洛伊斯低声喃喃了句,然后想了想, “你就跟维克多说,凌可能在试图撇开e国和m国常见节目风格的影响,想要滑出属于他自己的节目。”
至于是什么风格, 阿洛伊斯这才想起来自己太惊讶了,甚至都忘了问了。
伊戈尔的反应也跟他差不多, “凌他这是在开玩笑吗!”
阿洛伊斯苦笑道, “以我对他的了解, 大概率是真的。”
伊戈尔头都大了, 缓了会儿也有点相信, “也许吧。我今年才升组,遇见滑联改规则,尚且手忙脚乱。而凌已经在成年组很好地适应了旧规则,却突然被这样针对,肯定也要想出新的应对办法。”
只是这样的办法太敢想,也太惊人。
凌是被新规则气得剑走偏锋了吗?
今年终于长高一点,一头银发留成跟维克多一样的披肩长度,越发飘逸的半大狍子忧心忡忡。
阿洛伊斯挂掉电话后却不这么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凌说起自己的打算时,很镇定,很胸有成竹,倒像是早就已经在考虑这件事。
但这怎么可能,滑联的新规则草案是在世锦赛之后才拟定完成的,一直捂得严实,连他自己都是在成功进入滑联之后才听见风声的。
阿洛伊斯心里疑惑一大堆,但眼前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看了看时间,就换上新订制的西装,拎着公文包出了门。
滑联今天有一场临时会议,讨论重点大概在于草案公布后,如何应对社会各方的反馈和舆论风暴。
虽然知道并不一定会有什么转机,但作为新进滑联的一份子,前任花滑男单世界冠军,阿洛伊斯几乎是被点名要求着必须出席。
贴身裁剪的正装,裤缝线都是笔直的,没有弹力轻薄的训练服穿着舒服,处处都是约束和不自在的设计。
阿洛伊斯坐到车上,蓝灰色的眸子里就印入了阴沉沉的天幕倒影,原本就偏浅的眸子越发晦暗。
滑联的会议准时在下午两点开始。
许多面带微笑的熟悉面孔在会议即将开始前准时走进了会议室。
个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
会议室很快坐满了人,他们彼此寒暄打招呼,笑容满面。
阿洛伊斯原本还在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钢笔,见状在心里深吸一口气,挤出最温和的笑脸,对着一位自己还曾是旧国国籍时打过低分的老裁判微笑点头。
而在遥远的华国,凌燃刚刚结束了自己的晚餐。
他把干干净净的餐盘摆放到入门的桌子上,对着清理剩饭桶的夫妇俩笑了笑,就背好背包往冰场走。
今天一直在上公开课,他打算晚上再训练一会儿再回去休息。
不得不说,高中学业一结束,自己训练的时间都充足不少。
少年一边走一边想,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霍闻泽的名字。
凌燃右滑接起,电话里就响起一道微微沙哑的嗓音,“阿燃,我在集训中心门口。”
这声音不太对劲。
凌燃答应一声,就往集训中心门口跑。
门卫大爷早就认识了凌燃,看了眼门外眼熟的车,就笑着打开自动门,“小凌啊,你哥又来接你了?”
凌燃答应了声,三两步就走到车旁边,正要敲车窗,玻璃降下,露出一张微微发红的俊脸。
“今天回去住吗?”霍闻泽直奔主题。
凌燃抽了抽鼻子,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他看看霍闻泽的脸色,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训练可以晚一天,闻泽哥来的有点太突然,大概是有事要说?
他坐到副驾驶上,正要开口,就听霍闻泽提醒道,“安全带。”
凌燃拉过系上,双手老老实实地搁在腿上,是小学生一样的乖巧坐姿。
后排的霍闻泽扶着额头笑了下,吩咐司机开车。
路上,凌燃还给薛林远发了条短信,避免对方因为找不到自己而着急。
车很快开到小公寓。
霍闻泽应该是刚刚从哪个酒局出来,还喝了点酒,凌燃下意识想去扶,霍闻泽却摆摆手,竭力站直了身。
他甚至大步走在前面,先一步按下指纹拉开了门,熟门熟路地在玄关换鞋,然后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
青年不受控制地扶额,显然是醉酒后有些头疼。
凌燃倒了杯热水,从厨房里找出蜂蜜舀了一勺,搅匀后递到了霍闻泽面前。
青年接过水,仔细打量着少年的神色,见凌燃神色如常,眼里只有些对自己的隐隐担心,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招手示意凌燃坐到自己身边,难得变得多话,“今天过得怎么样?”
凌燃想了想,“上了一天公开课,小队员们都很可爱。”除了最后变成小哭包的时候有点可怕都挺好的。
霍闻泽顿了顿,知道少年报喜不报忧,索性直接揭穿了窗户纸。
“滑联的消息我都知道了。”
凌燃的眼睫颤了颤,抬眼看向霍闻泽,“闻泽哥是为了这个消息才赶回来的吗?”
他不傻,霍闻泽这个点来,算算时间,应酬应该刚刚酒过三巡,不可能结束得这么早。
只可能是中途退局。
是为了自己?
凌燃眨了眨眼,有点吃惊。
霍闻泽看清少年的讶异,撑不住笑了笑。
不怪凌燃意外,他自己也挺讶异的。
霍闻泽是在饭局一半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原本的行程是打算在饭后再跟合作方谈谈关于高达几十亿的项目的下一步合作事宜。
霍闻泽从前不懂花滑,但这些年下来,因为凌燃的缘故,对这一原本陌生的项目也算颇有了解,更是深深知道,凌燃一直都把滑冰视若生命。
新规则修改?还是针对凌燃?
这两点同时出现在徐助理的口中,几乎不需要考虑,青年就果断回到席上告罪,一口气自罚三杯,才从熙熙攘攘的局上脱身。
所以才会一身酒气。
赶来的路上也一直在看所谓的新规则修改草案。
霍闻泽是个商人,对这种方案类的文件嗅觉敏锐度不亚于这些深耕花滑多年的运动员和教练。
虽然有些名词一知半解,但却并不妨碍他一眼就看穿了新规则的指向性和漏洞。
“这是针对你的新规则,”霍闻泽下了断言,“但真正反对的人一定不会很多。”
毕竟上一套规则一直被人诟病只注重跳跃,忽略了节目本身,以至于现在的运动员都一门心思地钻跳跃拿高分。
滑联这个修改一出,一定有很多人拍手称快。
凌燃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墙上一副e式风格的挂画上,“至少维克多应该很高兴吧,他一直都盼望着花滑能够重新回归艺术。”或许还有竹下俊。
霍闻泽眼里倒映着少年分外平静的面容,突然来了句。
“我总是会忘记你的真实年纪。”
太平静了,这样的心理素质,即使是霍闻泽自己在这个年纪,也未必能有。
这句话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闻泽哥是察觉了什么吗?
凌燃呼吸一窒,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一次实话,“或许我的心理年纪跟闻泽哥差不多大。”
他早就在想,或许什么时候,找个合适的契机,也许能将自己的奇妙经历跟薛教,跟闻泽哥说清楚。
哪怕是被当做说胡话。
心里藏着这么个秘密,对上这些亲近之人,凌燃总是会莫名心虚。
他一直都有说实话的打算,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霍闻泽看着他,眼神莫名。
凌燃也回望着青年,目光纯粹干净。
还是霍闻泽先挪开的视线。
“新赛季打算怎么办?”
凌燃也无意现在摊牌,听到这句话就悄悄松了口气,“那就编排一套适合新规则的节目。不过今年时间比较宽裕,我大概会在大奖赛开始之前参加一次b级赛试水,也能试试裁判们的底线。”
霍闻泽有心想问问是什么新节目,可转念一想,现在的话,节目大概还没有成形。
编排的过程大概也不会很顺利。
他把温热的蜂蜜水一饮而尽,醉酒的头疼感好像一下就缓解不少。
带着蜂蜜水温度的手轻轻搭上少年的肩。
“阿燃,我会一直坐在前排的观众席上。”
所以,如果在赛场上遇到什么事,就抬头看看前方,我一直都在。
也会一直支持你。
这句话霍闻泽没有明说。
但凌燃已经意会到了。
他冲霍闻泽微微一笑,眉眼就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要再来一杯蜂蜜水吗?”
或许是少年的笑太甜,霍闻泽盯着他,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就变成了句“好”。
于是,凌燃就轻快地端起水杯往厨房里走。
霍闻泽口腔里还残留着蜂蜜喝下去之后微微发酸的甜味,看着那道身影在客厅的饮水机前微微俯下身去兑温水,不知怎的,这股不够纯粹的甜味就一路沁进了肺腑里。
很少主动喝酒,一喝酒就会头疼的青年慢慢靠到了沙发靠枕上,倏地收回目光,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
他打开通讯录找徐助理的电话,打算再叮嘱几句与合作方的交谈事项,指尖一路下滑,不经意就滑过好几个与心理医生的通话记录。
日期也都很新鲜,从世锦赛开始断断续续就没有停过。
霍闻泽的目光顿了顿,可也只是顿了顿,就很快落到他想要找的目标上。
凌燃倒完了水,就听见霍闻泽在跟人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策划案,合同,标的之类的名词。
他无意打扰,轻轻放下了水,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后,少年微微抬起头,后背就靠到了实心门板上。
这种被人无时无刻都在关心着的感觉,是真的很好。
凌燃想到几位教练,想到阿洛伊斯,想到霍闻泽,嘴角就微微上扬了下。
再打开手机,就看见了维克多和竹下俊发来的关切消息。
明明都是前辈,甚至还是帮助过自己的前辈,他们的用词却是如出一辙的小心。
竹下俊是r国人一向如此就算了,维克多那个直来直去的也用上了很多委婉的词汇。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希望自己的发言和立场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友谊。
凌燃看着看着就有些好笑。
他早就猜到维克多和竹下俊一定会支持新规则。
不是因为针对自己亦或者是与滑联同流合污。
如果硬要安一个动机,那大概就是他们作为花滑爱好者和从业者的坚持和初心。
哪怕是知道规则背后针对的是谁,但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事情,他们会支持新规则也是理所应当的。
凌燃也无意拿他们的友情和他们心中的花滑正轨做比较。
如果裁判们真的能做到节目内容分上的公平公正,凌燃甚至觉得,他自己其实也是赞同新规则的。
花滑已经在一味地追求技术的偏路上走得太远。
如果不是自己这一次用全五种四周的节目捅破了现有技术的天花板,新规则草案未必能真的应时出炉。
可全五种四周跳的节目也是目前凌燃自己的天花板。
如果不是前世花了十几年把这些跳跃全部死磕下来,知道能够跳出的正确发力方式,再加上老天赏饭吃的身体条件,就算是凌燃再努力训练,想要拿出这套节目也是难于登天。
他能做到,所以才会同时兼顾节目的艺术性。
其他人就未必了,卢卡斯从前的蹦蹦蹦节目就是俱乐部出品的典型例子。
听说m国俱乐部很多教练现在都在裁判的默认下钻空子,教授学生们在不踩规则红线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使用pre等方式降低跳跃的难度,就为了能尽快磨出高难度跳跃,然后上比赛,拿牌子。
这样的现象不止出现在男单,女单那边更是重灾区。
由于天生的身体条件差异,男单运动员的花期短,女单运动员的花期只会更短,在发育关折戟的女单不计其数。
发育关还是一方面。
有的俱乐部为了让手下的运动员拥有一次短暂辉煌的绽放,甚至会以身体为代价,揠苗助长式地教学,用高强度的训练和苛刻饮食透支健康,就为了能拼出更高难度的技术跳跃。
之前奥运会的时候,凌燃就在后台撞见过,有位来自e国的小姑娘拿起杯子,却只沾了沾唇,看着别人吃巧克力就两眼发绿,就是为了控制体重,延缓发育关的到来。
这些都可以称之为花滑现今乱象了。
凌燃支持运动员拼尽全力备战比赛,却绝不赞成用这种牺牲健康的方式。
即使自己一直保持着长时间的训练时长,那也是在他能百分百确保自己现在的训练方式足够科学和正确,不会严重损伤身体的前提下。
所以,无论是从技术艺术之争,还是从花滑的长远发展来看,新规则还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如果不是在自己夺得单赛季大满贯之后就立即仓促推出,不动脑筋只是单纯修改回去的,明摆着就是针对自己的话。
这就是得知草案公布后,凌燃的心情一直很复杂的原因。
但他本就不是一个性格纠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