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语神色恍惚, 意识到刚才她一直闭着眼,根本忘记走位起身去追人。
她闭着眼酝酿情绪,却把戏剧和回忆搅成一团浑水, 不小心掉进了情绪深渊,差点溺毙。
她回忆起了这五年来最不愿意回忆到的那一幕, 和闻雪时彻底分道扬镳的这一天。
这一天或许应该更早就来的,但两个人都苟延残喘到了最后一天, 体面地告了别。
可要说多体面吗,好像也没有。那天她甚至来不及看完直播,时间和航班撞上了。当时航班上没有wifi,她抓心挠肝地看着飞机窗外的夜色, 心里挂念着他是否拿了最佳新人。
她祈祷了一路,落地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 一眼看到微博上挂着闻雪时的名字。
闻雪时金寰最佳新人
她点开热搜里疯转的获奖cut, 他看上去非常英俊, 玉树临风,都说红气养人,可不是吗。高级的黑丝绒西装, 头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手腕上一块名表,眼神里全是聚光。
谁会想到这人前几天还缩在漏水的卫生间里,头发湿答答, 用着几块钱的手工刮胡刀。
她透过窄小且遥远的屏幕,目视着他被报上名字, 走上颁奖台, 神情非常从容, 看不出是第一次拿奖的人。
他捧过奖杯, 眼神扫过台下:“谢谢大家,谢谢金寰给予我的这份肯定,我会继续努力。”
非常简短,然后意气风发地举了下奖杯。
视频的最后一秒,他看向镜头,一直沉稳的,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变得很生动。
他冲着镜头灿烂地笑了起来。
她和那个笑容对视,几欲落泪。
刚刚打电话时她都没想哭,但这一刻她情难自禁,把头埋在颈枕里,很快布料被濡湿,半天才平稳情绪。
这则视频底下都夸闻雪时有大奖风范,也很识时务,最佳新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新人,要是说太多就抢风头了,这样的发言是最稳妥的。但也有人说他会不会是走后门早被内定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不激动。
娄语差点又拿小号和这人干起来。
她强迫自己退出界面,切换到听歌界面一边下了飞机。歌曲循环播放,女人唱着“情像雨点,似断难断,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应该怎么决定挑选”。
听得她愁肠百结。
是啊,该怎么决定挑选。她几番犹疑,恭喜两个字在聊天框盘旋,最后没发出去,咬咬牙,反而按下了删除键。
不删的话,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这样就没完没了了。
娄语当时想,在那一天彻底结束是好事吧。
毕竟那是他光环加身的第一天,金寰的份量可是数一数二的,最佳新人,这个名头多么响当当。
这份喜悦肯定会冲淡其他所有情绪。
然而两年后,当她自己也站上颁奖台,她才察觉到可能不是这样的。
她穿着高定礼服,戴着昂贵珠宝,有无数人环绕着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朝她道贺。
她一下子被推上风光无限的宝座,拿着沉甸甸的奖杯,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潮,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哽咽。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太激动了,包括坐在台下替她鼓掌的周向明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熬了那么久才出头。
在他的视角里,他签下她,让她有戏可拍的日子,只要不算是主角,那就都是熬。
他是不完全知道她在被他签下之前,其实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的。
那才叫真正的熬,替身,镶边,死于开场,冬天跳湖,被爆炸的道具刺伤眼皮,拍动作戏青一块紫一块,最后又全部剪掉……太多太多了。
只有知道她这份苦难的人,才能感受到她今天双脚站在高台上的颤抖。
可这个人不在这里。
那段日子,支撑她的人不在这里了。
阿公不在,阿嬷不在,她最想与之分享喜悦的人全都不在。
她忍不住想,当时站在类似位置的闻雪时,会不会也感到相似的空虚。
可要问她后悔吗。如果再来一次,自己接到那通电话,会给出不一样的回答吗?
她无数次地问自己。
有些日子,是连闻雪时都不完全知道的。那些日子铺陈在她生命的最前端,成为她无法释怀的底色。
没有任何人可以分担这种痛苦。除了荣誉,奖杯,这些东西大概可以冲淡一些。大概。只有不停地往上走,她才能告诉自己她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那段日子她绝不愿意回想,但已经成为关押在她心底的野兽。人毕业走出象牙塔的时候就要经历一道坎儿,做这一行尤甚,还没出象牙塔里的时候就开始厮杀了,哪还须等毕业。
因此毕业无着落的她就更焦虑,更别说她起点比别人低,还复读过一年。青春是太过有限的东西,它最为坚定向前,一分一秒地和时间私奔,绝不会逗留。
她无数次想放弃,干脆转行吧,可又无数次想着,都到这里了,再坚持一下。
终于,她的坚持迎来一个好的转机。
谢天谢地,她当时已经穷得连进趟便利店都害臊,每拿一样东西就在心里做算术,害怕收银的时候超支,自己会拿不出钱。
在那样捉襟见肘的时候,她收到的面试机会不是什么三流小剧组,而是一个名导演筹备的新电影——
《昨日之诗》。
她觉得人生的转折点就要来了,真的。
面试定在三天后,她迫不及待地给阿公阿嬷打电话,宣告这个好消息。
巧的是那天,阿公先给她打电话了。
她觉得奇怪,因为往常都是阿嬷给她打的,阿公一般就会在旁边听,都由阿嬷来做传话筒。
阿公声音倒是很平常,问小楼今天吃饭了吗,在京崎过得好不好。
她拎着刚买来的关东煮,轻手掀开盖子,里头只有两串食物,都是白萝卜,体积大,很占胃。味增汤汁溢出香味,汤底是她嘱咐店员多加了两勺的,那个店员很好心,快加满了。她一路带过来时生怕会打翻。
幸好没有,这是她今天唯一的一顿饭。娄语拨开一次性筷子,细细地磨完木刺,顺着萝卜的切口将它们分成小块。
她语气轻快地对电话讲,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吃大餐呢。阿公你吃饭了吗?
他说,他和阿嬷都吃过了。只是阿嬷最近身体不好,吃不太下东西。
娄语的动作一偏,萝卜被捣烂了。
阿公语气和缓,说阿嬷没事,你不用着急,最近有空回来看看阿嬷就行了。
严重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不严重的,还行,阿嬷就是念叨你。
味增的汤底香气依旧外溢,她把筷子一丢,挂断电话,立刻去查飞葛岛的机票。
窘迫的银行账户压根买不起最近一班临飞的机票。
倒是几天后有一班特价的往返,她勉强能支付。
而最关键的,是三天后那一场她心心念念的面试。
她唯一的机会。
到底该怎么办。随时刷新的机票动态和她贫穷的银行账户正在交战,她甚至没办法多一点思考的余地。
孤立无援的她甚至没办法向她爸她妈借钱,他们已经很久没跟她联络了。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着急,三天后面试结束再回去吧。现在迫不及待地买机票回去,仿佛在咒阿嬷会出事一样。
而且阿嬷一定也不愿意她就这么半途而废回来吧。
这也许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说辞,好让自己留下来去参加面试这件事看上去没那么自私。
她咬紧牙关,最终忐忑地订了三天后的机票,下了一场和命运的赌博。
那三天度日如年,生怕收到坏消息的电话。手机一震动她就浑身发冷,一看是广告营销又骂骂咧咧把气出到对方身上。
然而面试当天娄语才知道,他们是要为女主演找一个替身。
她五味杂陈地面试完,立刻抱上随身的行李,坐地铁奔向机场。
候机时她刷着葛岛的天气预告,说明日会有一场太阳雨,大家出行记得带伞。
光看到太阳雨这三个字,她就觉得好亲切。京崎长年干燥,更别说太阳雨这种奇妙的天气。她第一次对太阳雨有记忆是小学二年级。那时她爸她妈还没有离婚,但是两人也经常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有次两人吵完,谁都以为对方会去接女儿回家,结果呢,谁都没去。
就是那天傍晚落了太阳雨,阳光金灿灿的,还有扑簌簌的雨滴,虽然身边的小朋友都被接走,她站在走廊里望着窗外,觉得也没那么难过,只有好奇。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它们好像舍不得分开彼此似的,因此结伴离开。
下过雨的天边是清透的流云,还有橘黄色的夕光。光晕尽头,一个小妇人颤颤巍巍地撑着红伞走来,手上拎着小孙女爱吃的蛋酥卷。
唯一剩在校园里的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大喊着阿嬷,一头冲向她,溅起一地雨花。
广播响起登机的催促,娄语准备关闭手机,一个常年不联络她的号码跳进一则短信。她下意识以为又是广告,差点把这则短信拖进垃圾箱。
结果是她爸发来的。
简短的一行字,写着。
「你阿嬷走了,虽然见不到最后一面,还是早点回来吧。」
喉咙几经起伏,她低下头,回了一个哦。
她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想拖累她,一直没告诉她身体不好的事。阿嬷其实已经拖到不能再拖了,阿公才咬牙打的电话。而因为她没能最快赶回去,阿嬷尽管很努力了,还是没能撑到她回来。
那三天,阿嬷在想什么呢。
她麻木地穿过行人,穿过安检口,机场工作人员翻着她的包,例行检查着物品。洗漱包,充电宝,身份证,还有零零碎碎的一堆。
他们把东西翻出,她一一把东西收回去,有条不紊。
往前走时,身后工作人员叫住她,说你还是漏了东西。递过来一看,一副崭新的皮手套。
那一年考上大学,离家前她舍不得阿公阿嬷,三个人在汽车站照了张相。大夏天,阿嬷特意戴着她给买的那双手套,舍不得又开心地挽着她。
阿嬷很瘦小,只到她的肩头。
因此她一直没发现,原来那双手套早就起球了。
她这回知道该买皮质的,可阿嬷的手指也不会再生冻疮了。
娄语平静地说着谢谢,慢吞吞地把手套戴在了自己手上。像那一年傍晚落太阳雨,阿嬷粗糙又温暖的手牵住她。
她心疼地说小楼啊,你的手怎么湿了,淋到了吗?
而她天真地指着天空,说阿嬷,我刚探出手在接雨滴呢。原来太阳公公也会流泪噢!
还有还有,它的眼泪和我一样,也是冷的。
娄语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不管是主宰银河的星体,神明,这些庞大遥远的事物,抑或是清晨的草叶,人类,这些渺小的东西,伤心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水分都是冷的,寂静的。
身在片场的这一刻,娄语垂下面庞,眼泪往下砸的时候,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她清晰地感受到眼泪砸下去的重量,砸在手臂上,地板上,可听不到任何声音。
能听到的是收音的电流声,摄像机的运转声,除此之外非常安静,所有人都围观着她的伤心,且不会有人当回事。
毕竟这是在拍戏嘛。
至于这伤心的情绪从何而来,到底想到了什么,无所谓。
章闵盯着监视器,内心非常震撼。她刚刚还在担心,因为走戏的时候娄语连走位都忘了,感觉不是很稳定。她生怕她又出现情绪的状况,开拍的这第一条长镜她根本没抱希望,只当作试拍,结果……结果……
她哑口无言,非要说什么的话就是震撼。
她从娄语的表演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连带着这一刻她手脚冰冷地坐在椅子上,一时间连停都忘记喊了。
直到坐在旁边的摄影指导轻轻推了推她:“导演?”
她匆匆回神,拿起对讲,清了清嗓子:“……太棒了,你们都辛苦了。”
娄语冲着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不怎么好看,毕竟她现在脸上都是眼泪,妆都花得一塌糊涂。
栗子早在一旁待机,这场一收,立刻拿着纸巾小跑过来。
但还是有人快她一步,毕竟闻雪时就在娄语跟前。
娄语愣愣地看着那只修长的手在她眼下摊开,手心里放着一包纸巾。
包装和多年前不一样了,但左上角依然写着三个字,五月花。
他看她发呆没动,自顾自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巾,弯下腰,慢慢地把她的眼泪擦去,低声哄她。
“不哭了。”
他的声音也染上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