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稚于是告退,从玉烛殿出去后,心里的欢喜便藏也藏不住,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如蝴蝶一般轻盈飞过层层叠叠的朱红长廊。
“她倒是高兴。”
桓羡走至窗边,透过院中景象缤纷,看着回廊那端那连背影也浸润着欢喜的少女。
冯整以为他是在为妹妹的婚事担心,陪着笑道:“世子文武之才,为人也清正端方,听闻公主在谢家时便与世子两心相悦,两人才貌也担得,实是再般配不过了。”
“是么?”桓羡依旧看着妹妹离去的方向,尾音里透着清浅的笑,“谢兰卿,真有这般好?”
谢璟字兰卿,原也是陛下为东宫时的侍读,两人关系尚可。然而这一声,冯整怎么听也不像赞许。
他拿捏不准,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之话。天子唇角又牵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似叹息地道:“她小时便不怎么聪明,过于重情。对着我一个冷宫弃子,也敢随意靠近,献殷勤。”
“后来我教她毛诗,教她《氓》,看样子也是没怎么听的样子。情爱于男人而言是最荒谬不过的东西,她却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些。现在是欢喜,又焉知他年不会重蹈《氓》中覆辙。”
那段尘封的往事,于陛下是伤口,是逆鳞,从不曾开口说的,此时却因了乐安公主提起。
冯整额上冷汗涔涔,眼睛惊恐地转着,不知如何应答。好在天子最终也未说什么,哼笑一声,拂袖进殿。
次日,卫国公世子谢璟回京述职,得蒙殊遇,进玉烛殿受单独召见。
谢璟乃卫国公谢敬与夫人阮氏的独子,陈郡谢氏这一代最杰出的青年俊才,才过弱冠之年便出镇广陵,任扬州刺史、广陵郡守,统率北府兵。
这是史上绝无仅有之事,便连那位一战奠定陈郡谢氏江左士族第一的初代卫国公也不能比。青年俊杰,前途无量,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择沈、陆、王、吴这等高门联姻,壮大家族势力,谁也不会想到,他会选择乐安公主这一罪妃带进宫的拖油瓶,葬送自己的政治前途。
毕竟,自永光帝与太皇太后之后,先帝与今上都未与谢氏联姻,再结这样一桩婚事,谢氏的衰落已是不可避免。
桓羡在玉烛殿的偏殿接见了他。
青年生得清俊温润,轮廓俊美,一双浓黑色眼眸净如寒星,气质也萧疏轩举,当真人如其名,温其如玉。
他行了拜礼:“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起来吧,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多礼。”天子道。
当年他才成为太子的时候,为壮大自身势力,便挑了出身陈郡谢氏的谢璟入选东宫,侍奉书学。
卫国公府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他要谢璟,就是要谢氏的支持。而谢氏果然不负所望,全力支持他,后来登基,他便给了谢璟扬州刺史之位,令他镇守京城的北大门广陵。
更是在面对众臣的质疑时直言,他与谢璟亲若手足,既是手足,便该视为宗王,出镇广陵自不算破例。
因了往事,谢璟对天子一向敬重,述过政事后,便命侍者捧出他此行带回的美酒,郑重呈于天子:
“臣这次从广陵回来,特意去了一趟京口,备了些好酒,献与陛下。”
“京口兵可用,酒可饮。”桓羡神情澹澹,伸手接过,“兰卿的这番好意,为兄就却之不恭了。”
酒过三巡,君臣都有些微醺。谢璟斟酌良久,终忍不住将心底的请求道出:“臣听闻乐安公主亦在宫中,想求陛下,让臣见一见她。”
“这有何难。”桓羡道,“乐安如今就在栖鸾殿住着,知道你今日要来,为兄已提前吩咐了她在西殿门下等着了。”
谢璟原是担心陛下会不喜自己求娶乐安公主,万想不到他会如此通情达理,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连连谢恩:“臣多谢陛下!”
“去吧。”桓羡微微笑道。
想见爱人的急切既被看穿,谢璟有些赧然,再度朝天子行礼,转身退出玉烛殿。
殿外,西殿门正对着的回廊乌檐下,薛稚宫裙袅袅,已在等他。
“栀栀!”
四周宫人皆被屏退,只有木蓝在侧。谢璟再按捺不住心中想念,大踏步地奔过去。
薛稚还不及回应便被他用力地攘在怀中,抱了满怀。她有些羞赧,又有些嗔恼地在他胸口轻捶了一下:“做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呢。”
谢璟笑:“是陛下特许我来见你的,谁人敢看?”
“还冷么?”他将她微凉的手递到唇边呵气,握于掌间轻轻揉搓起来,替她暖手,眼眸灿若星辰。
薛稚推他不动,柔若无骨的小手反被他攥住,她含羞低头:“那也不能这样,我们,我们还未成婚呢……”
旁人看见,总是会说闲话的。
“栀栀。”他只微笑看她,打断了她,“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半年以来,你可有想我?”
“你这般轻狂,我想你做什么?”
薛稚佯怒嗔道,眼睛里的笑却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脸上一红,自己也觉不庄重起来,只得轻轻啐他:“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虽是嗔他,她心间却很是欢喜,如寻常爱侣一般与他亲密地相拥着,眸中轻波摇漾,笑意盈盈。
更未曾注意,玉烛殿雕龙刻凤的绮窗下,有人凭窗远眺,已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