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羡虽承诺了夜里带她去见谢家人,事到临了,却又改了主意。召了御史台过问案件情况。
次日,在朝中犹自为卫国公府的事各执一词、惴惴不安时,御史台向朝廷递交了全部的结案文书。
幽州之事已彻底查明,刺史常术、别驾周挚勾结以王仪等人为首的朝中大臣,密谋反叛,事发之后,又将祸水东引,嫁祸到卫国公谢敬与其子身上。
为使诬陷做实,王仪等人煽动党羽,对卫国公父子进行无所不用其极的构陷。甚至织造帝王规格的袍服,派人潜入谢家放置在书房中。罪孽深重,天理难恕。
折子递进玉烛殿,天子龙颜大怒,下令王仪死刑,流放三族。
那些先前胡乱上书“揭发”、“检举”谢氏的大臣也被视为同党,贬的贬,流的流,整个朝廷都笼罩在一片哀鸿遍野中。
与此同时,天子承认了之前将谢氏下狱的武断,下令恢复卫国公及其子以及旁余被牵扯到的族人的官职,特进卫国公谢敬为中书令,参知政事。
至于世子谢璟,也进号建武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
不同于从前的让他统帅北府兵,这是实实在在的把北府兵的兵权交给了他。尽管这支军队本也是他的曾祖父一手建立,但国家承平之后,谢家便交出了北府兵权,如今,却算是将兵权重新予他。
自然,陆升与何钰等朝廷重臣也不是没有委婉提醒过皇帝。谢家初蒙大冤,难免心生怨恨,再予兵权,易滋生事端。
但桓羡却坚决如此,言卫国公府世代忠良,断不会为此反叛。此番是他误会谢氏,若不重赏,亦不足平民怨、慰忠臣。
陆升与何钰听罢,也就只有不了了之。
……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侍中何钰是个急性子,步出太极殿,便忍不住与同行的尚书令陆升抱怨了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是为了安抚谢氏,也用不着给出兵权啊。”
卫国公府乃是将门,此番蒙此大冤,却与兵权,他还真不怕对方怀恨在心、顺势就揭竿而起了。
陆升一心还念在皇帝的杀鸡儆猴上,勉强笑了笑:“大约是陛下心中有愧吧。”
想起那栖鸾殿中那位至今也无音讯传出的乐安公主,眼中又牵出一缕讥讽。
占了别人妻子,心中可不得有愧么。
大约这次,皇帝不会再把公主许配给谢氏了。
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道:“不过卫国公府一向门风清正公忠体国,陛下定然也是出自如此考虑,才放心将兵权交予谢氏的。侍中也不必过多忧虑了。”
过多忧虑?他的忧虑可一点儿也不多!
何钰眼中忿忿。
他想陆升或许还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天子已然强占了乐安公主,将其关在栖鸾殿中,日夜承宠,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给了谢氏兵权!
文姜与齐诸之事重现大楚,墙有茨,不可扫!
未来国丈爷脸上的厌恶掩也不掩,陆升心中嘲笑,嘴上却道:“不过也好,这件事总归是解决了,既避免了北境的生灵涂炭,也铲除了朝中奸臣,朝堂清明,天下大治可期啊。”
“对了,陛下立后的事怎么样了?如今朝廷内乱已清,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立后、迎娶令爱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何钰愈发气不打一处出,难抑烦躁地应:“这事儿只有去问陛下,我身为人臣怎能知晓。”
“也是。”陆升捋须微微笑道,“当年目睹了姜氏死状之惨烈,陛下有心结,这些年总也没纳嫔御。”
有个屁心结。
何钰愈发火冒三丈。
天天往栖鸾殿跑,这时候怎么不见他有心结了?
他还不知陆升也知了天子占妹之事,既是从太后处知晓,自当是无从声张。心中却因此事憋屈透了。
阖京皆知十三娘是太后看中的新妇、未来皇后,偏偏陛下拖了这许多年,既不肯退婚,也不肯完婚,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地霸占薛氏女,这简直是把他何家的脸往地上踩!更别提还有十四娘那桩事!
他有气不得出,忿忿和陆升道了别拂袖离去。
陆升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随着皇帝的亲政,已不满于外戚对皇权的桎梏,何家也怨恨皇帝不肯完婚。这件事,自己是不是能从中再推动一把?
——
御史台果然行动迅速,自早朝时天子当着众臣之面宣读了释放的命令,当日晌午,便将卫国公府一家及牵连的族人悉数放归。
来接人的是谢敬嫁入琅玡王氏嫡系的妹妹谢夫人,她忍着泪,将兄长自牢狱间扶出:“阿兄,我们回家了。”
“阿嫂也没事,被我先行接回家中去了。你放心好了,她和姑母都被照顾得很好,不曾被牵连。”谢夫人强颜欢笑地说,又将朝廷的命令复述一遍,“陛下还授您中书令之职、参知政事之权,授阿璟建武将军之职,都督江北诸军事!”
此次王仪被杀,流三族,对她的夫家琅玡王氏也有一定影响,令谢夫人深深忧惧起时事来,因而虽知兄长志不在朝堂,也还是说了出来,想借此宽慰他。
谢敬被妹妹和儿子扶着,只是哀伤颓唐地一笑。身为人臣,兢兢业业,清正廉洁,到头来连君王的信任也不能得到,不可否认他是寒心的。遑论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他只是担忧那如闲云野鹤般在九华山修行的父亲:“阿父有消息么?”
谢夫人摇头:“阿父可能还不知道。陛下没有派人去为难阿父……”
谢敬便点点头,神色凝重,拂开二人颓唐地往前走。
秋风扫下片片黄叶,愈显得那道身影消瘦凄清。
谢夫人叹了口气,谢璟却期期艾艾地看向了她:“姑母……”
他想问妻子的状况。
自从那日陛下与她一道来意御史台看望他之后,他这心里便始终不安得很,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迁怒到她……
又莫名有种错觉,错觉陛下,似乎对栀栀感情非同一般……
栀栀那日看见自己哭得那样伤心,又会不会与陛下相关……
谢夫人也看出他的疑虑,安慰地笑笑:“你放心吧。我找了人去姑母宫中打听,没听说栀栀那孩子有什么异样。想来陛下是不曾迁怒于她。”
谢璟长舒一口气,似是应声又似是自语:“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
回到阔别近一月的家中,池苑馆舍一切依旧,曾被查抄的书房也已恢复了原状,除却已经拆卸下的大婚时的妆饰与卫国公本人仿佛苍老数岁的面容,一切都宁静得似乎不曾改变。
阮夫人已被先行送回,这一月间她都被另行关在客室之中,除却病愈后的几次例行审问,并未经历过太多折磨。然而终日替丈夫儿子提心吊胆,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
一家人见面,阮夫人焦急地将二人来来回回打量了几圈,笑着掉了眼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往后咱们一家,都会没事的。”
天子遣来的赏赐都陈在庭下,由内侍监亲自送来,满满十几口紫檀木刻花箱子,冯整捧着那封加封的圣旨,笑呵呵走上前来:“否极泰来,国公好福气啊。”
“这是陛下的加封圣旨,还请国公接旨。”
满室皆跪,乌泱泱一片。冯整宣读过旨意便要将圣旨交予他,谢敬接过旨意,却叹息着道:“多谢冯内监。不过老臣已风烛残年,实思濠濮间想,想请陛下开恩,允臣致仕,安度晚年。”
此言一出,周遭空气也似静止。谢璟震惊地睇了一眼父亲,又迅速低下头去。
冯整眼中笑意犹滞,慢慢回过神来,转而问起了谢璟:“世子,您呢?”
“父亲年纪大了,此番致仕,是为着身体之想。可臣正是年富力壮、报效陛下之际,安敢推辞。”谢璟道,“臣接旨。”
他知父亲经此一事只怕寒了心,故而不愿再出仕。
可他不能这般。父亲推辞,他再推辞,便是狠狠打了陛下的脸。
他接了旨,才让陛下有台阶可下。
再者,经此一事,他也不愿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手里有兵,才有一二分与陛下抗争的筹码,不是吗?
冯整笑笑,将那封朱红绸缎交予他。谢家父子再拜,谢璟起身后又问:“大监,公主呢?公主她还好吗?”
冯整心知这是在问乐安公主是否会归于谢氏,在心中感叹了句孽缘,却也不敢言明,含糊笑笑:“公主没事,陛下不曾为难她。”
回到玉烛殿不久,谢敬手写的辞呈也交人送了进来。桓羡立在朱红绮窗边,掂着那封书信冷眼看罢,冷冷一嗤:
“不知好歹。”
他拿谢氏作筏清除陆家党羽也不事先告知,站在谢氏那方是难接受了些,然而为人臣子,食君之禄,自该为君分忧。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只不过是儒家教化臣民的谎言。他是天子,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君臣之间,本也无过错二字。
不过该演的戏总是要演的,略略一想后,他唤冯整:“去栖鸾殿告诉公主一声,叫她准备好,晚上,陪朕去谢家一趟。”
“让我去谢家?”
消息传到的时候,薛稚正在窗前书案边看书,闻言微微愣住。
近来阳光充足,侍女们从仓库间搬出了许多旧书出来翻晒,皆是桓羡昔年所藏。她从中挑了几本医书翻阅,冯整进来时手中捧的便赫然是一本《脉经》。
《脉经》,集脉学之大成、教人把脉的医书,公主怎会看这个?
自然这些书也是陛下从前留下的。据闻是其幼年时与生母姜氏住在漱玉宫里,因姜氏体弱多病,然身份卑微难以请到御医,故而自学以自医。后来迁宫,这些书就悉数封存在了栖鸾殿里,也是离玉烛殿较近之故。
冯整眼中笑意微凝,不过转瞬,她已紧张地将书藏到了身后,口中应道:“知道了,多谢大监,我会去的。”
她已有近一月不曾见到伯父伯母,担忧的同时,也自是想念。
但手中的医书她却不想让兄长知晓。她不想怀孕,也不能有孕,尽管每次都有好好地喝避子汤,但他昨日那句“有了就生下来”却叫她不寒而栗。
避子汤并不是全然有用的,倘若有一天,她真的不小心怀孕了呢?况且从昨日后,他便不许她喝避子汤了……她实在害怕。
她应该学着自己把脉、调治药方,不能什么都由着他,完全被他控制!
好在冯整未说什么,旨意传到后便退下了。薛稚又想着他方才所禀之事,两痕新月似的眉微微蹙起。
他这次,是要去向伯父伯母退亲吗?
叫上她,又特意叫人来告知她提前准备,便是为了让她想好退亲之辞,自己提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