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由中书台草拟的立后诏书送进玉烛殿经圣上过目后,立刻颁下:
惟尔始安郡公侍中何钰第三女,门袭峻阀,幽闲表质,法度有章,言容克备。宜膺盛典,正位六宫,可册为皇后。
何钰不期玉烛殿里自己那一番进言竟如此凑效,喜出望外之下,连大典时间的紧迫也不计较了,那几日逢人便笑呵呵的,原先的刻薄古板去了大半。
而何太后虽不满留给准备立后典礼的时间不多,但也猜测是养子刻意打压自己之故,虽有不满,肯成婚便是差强人意,便也全心全意地替侄女准备起婚事来。
整个何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只有何令菀自己知道她与圣上达成了如何的协议。
只做君臣,不做夫妻,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未免有些伤人,但于她而言,却刚刚好。
至少,比起不受宠的皇后,一个忠实可靠的臣子,更不易为家族带来灾难。
……
中秋转眼即至,八月十四的时候,何太后以家宴之名,宴请了何钰夫妇,以及,尚留在京中的亲王、公主。
先帝子嗣不丰,长子桓陵因妖妃贺兰氏谗言被杀,嫡子桓珹十四死于溺水,其他的,第五子第六子等诸子都镇守在藩地,如今还留在京中的亲王也不过梁王与?婲还未成年的彭城王。
至于女儿,倒也有过三位公主,俱已嫁人,也被请了回来,祝贺皇帝即将到来的新婚。
反倒是何令菀本人因未与陛下完婚,并不在宴请之列。
宴会依旧选在了华林园举行。良辰既至,座无虚席,一众亲王公主们都向皇帝祝贺着即将到来的新婚,祝贺他和何氏女琴瑟和鸣比翼和合。连人小鬼大的彭城王也敬了他一杯把酒喝了,呼噜呼噜躺在四哥怀中睡着了。
“这孩子,叫他别喝还逞强。”梁王笑道,“皇兄,臣弟这就将小十一带下去休息了,先行告退。”
桓羡手抚酒盏,淡淡“嗯”了一声,明显的兴致不高。
席间气氛乌云密布似的沉,何太后瞄了眼坐在万年公主身边的薛稚,又笑着唤:“乐安,你也去给你皇兄敬一杯吧。”
“就剩你了。”见她魂不守舍,何太后笑着提醒。
薛稚抬目四望,果然包括万年公主在内,一圈宾客都看着她。而主位上的兄长满脸阴云,冷冷移目过来。
他在外人之前一向是这样待她的,就好似他们并不相熟、反倒是因为谢家的事恼了她了。尽管薛稚知道,宫中知晓他们事情的人不少,那些宫人,都在背后议论是她勾引了兄长……
她眼睫微微一颤,在众人如炬的目光中站起身来,遥遥敬他:“皇兄,乐安敬您。”
“愿您此后,能与皇后殿下长相厮守,瓜瓞绵绵……”
说着,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并没有瞧见他抬眸望来的时候、眼里一瞬的怔愕。
她酒力不佳,饮过这一杯头便晕晕的,扶了扶额请辞:“臣妹不胜酒力,想向太后和皇兄告退。出去走走,散散酒意。”
她对献酒这种事有阴影。
上一次,便是她给皇兄敬酒,醒来后稀里糊涂地就在他床.上。
这一次又是祝贺他与和何娘子即将到来的新婚,薛稚想,她有什么资格去祝贺他呢?
何娘子,又知道她日日都和她未来的夫婿睡在一张榻上么?
她只觉得可悲可笑,一刻也不想在这宴会上待下去。
席间一时有些沉默。
座中几位公主大多是不知道她和皇帝的纠葛的,犹当是她为与谢家绝婚而伤神,然而终究彼此不熟,又因贺兰氏生前之事多有龃龉,俱都没有开口。
好在何太后是个通情达理的,和蔼一笑:“也好,你先下去吧。”
又唤随侍在侧的青黛芳枝:“扶你们公主在华林园多走走吧,散散酒意。”
薛稚于是离席,清瘦窈窕的身影在充盈碧色间尤显落寞。桓羡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不知因何,也空落落的,仿佛随她离去。
万年公主本有心去陪,看了眼主位上同样魂不守舍的天子,没有开口。
果然,薛稚走后,天子耐着性子略坐了一刻,便向太后请辞:“儿子政务繁忙,就先失陪一下,就有劳母亲替儿子招待侍中夫妇了。”
何太后如何不知他是牵挂薛稚,眼内一沉,也只得陪笑:“去吧,政事要紧。”
桓羡便起身离开。御驾远去后,座间的何夫人方讪讪笑着说:“皇帝像是不高兴。”
她对宫中的事还一无所知,只担心陛下是否对女儿不喜。何钰心里不忿,碍于众人皆在,唯有训斥:“喝你的酒吧,多什么嘴!”
——
华林园中,薛稚并没有走得太远。
她走了一会儿,便觉头脑一阵阵发昏,是酒意上来了,便寻了块山石坐于一丛修篁前缓酒。
这是在外面,知晓她心情不佳,青黛和芳枝也不敢随意相劝,只静静立在身后陪着她。
已是秋天了,习习的风吹过来,吹得万斗修篁也跟着摇曳婆娑。
薛稚一身淡青衣裙在微风中轻扬,秋阳在发尾上跃动金色的光泽。她轻轻地哼起曲调,声音清越婉转,青黛辨出,这是笛曲《梅花三弄》的前奏。
公主,是在想世子了……青黛想。
“你今天不高兴?”
冷不防身后传来圣上的声音,哼曲声戛然而止,二人忙回身行礼。
他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快步走过来,坐到妹妹身边极自然地环住她纤细的腰:“……方才在席上,也胡言乱语的。”
“没有胡言乱语啊……”
薛稚回过神,知道逃不过,顺势把头搁在他肩上,神情微醺,“哥哥要成婚了,我很高兴。”
“可若我不高兴呢?”桓羡反问。
这一句里已有显而易见的不悦,薛稚酒意醒了大半。
她迷蒙地抬起头来,一双莹白手臂还软软攀着他肩。
何令菀不是他自己同意娶的吗,他为什么不喜。
兄长的眼中若晴空湛明,一丝酒意也没有,看着她神情极为冷静认真:“皇后是为国家立的皇后,不是朕的妻子。”
“她是我的臣,不是我的妻。我想要长相厮守、瓜瓞绵绵的女子,不是何令菀。”
他鲜少有这般神情郑重的时候,以至于薛稚愣了一瞬,眼里的清明为酒意掩去,被秋风泛起片片的涟漪。
他又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呢?她想。
他娶谁,都不会改变她有如禁|脔一般的事实。
如果他喜欢的人不是何令菀而是另有其人。那不过是,会让因她之存在而难堪的女子,又多了一名而已。
什么反应也没有。桓羡在心里冷笑。想了想,却把她额前乱发微理了理,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道:“所以栀栀,要不要试着和哥哥在一起?”
“这可是你小时候自己说的,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永远,陪在哥哥身边……”
“这话怎么能当真呢……”她雪白惘然的脸上终于现出别的神情,却似有些慌乱,辩解道,“小时候的话……童言无忌,哥哥不是说过吗……况且哥哥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不能当真呢。”他捏捏她下巴,又是一贯的假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妹妹,自然就该是和哥哥在一起的,就像紧紧簇拥在一起的棠棣花那样……”
这两个在一起,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薛稚微恼。
彼此皆饮过酒,因为酒意,她也生出几分胆子,气性儿上来,沉着脸儿不语。
桓羡又把她下巴抬起来,笑问:“真不和我在一起啊?”
“可你不和我在一起,那咱们俩这样,可就叫偷|情或者通|奸了。”
难道不是?
薛稚一阵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