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远道而来,不似大楚,沿途有城镇可做战略补给,只能依靠劫掠维持军中所需,而怀朔本是军镇,前次被破,怀朔太守下令销毁城中所有粮草,壮烈殉国,因而城中所剩粮草也不足以过冬。
对方如今用公主威胁陛下,很明显是想拖延一二,等待援军,绝不是真的想于明日与他们决一死战。
眼下,朔州之危已解,他们的后勤补给没有问题,只要击溃那有可能自东路而来的援军,对方必定退兵。
次日,柔然却送还了薛嫱归来,只留了薛稚在城中,说是以表议和的诚意。桓羡急召其过问情况。
大约是因了薛嫱是女流,贺兰霆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而她被掳的这些日子,或多或少也探得了一些柔然的虚实,全报给了天子,证实了谋臣对柔然粮草不足的猜测。
她的归来,还令桓羡彻底想明白了朔州被围之事。
原来,当日朔州城池坚固,即使被围,也不至于立刻送走薛稚,是有人暗中传递假消息,让主事的薛婧以为幽州的叛军已逼近朔州,以及恒州并州也被牵制,不会有援军到来,从而错误地估量了形势。
既如此,他又何尝不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于是,他一边发书与柔然,假意同意议和,但就议和内容进行反复商讨,拖延时间,并在派遣使者入城的时候趁机寻找薛稚所在的位置;
一边却派人飞马传书恒州与才被收复的柔玄与怀荒,命其全力牵制准备驰援怀朔的柔然东路军。同时截获了柔然的信使,以重金收买,命其面见贺兰霆时极言援军被困、不得救援。
柔然的援军久不至,城中粮草耗尽,加之冬日寒冷,骑兵多陷于冻馁之苦,苦不堪言。
反观楚军这边,虽亦是长途作战,得益于源源不断的战略补给,夜夜篝火分炙,好不惬意。柔然士兵每每自城墙上望见,常常垂涎三尺。
又常常于城外高坡,命人夜奏胡笳,萧瑟凄凉,使柔然士兵有怀乡之念。一时之间,城内人心四散,众士兵都无心应战。
眼看胜利在望,桓羡却依旧心忧不已。
他开始日夜悬心,悬心贺兰霆会撕破脸将栀栀杀害,又后悔自己将她带在身边,以至于她落入胡人之手。
本不信神佛的人,也开始向上天祷告。
再等等他,再等等,只要这般围下去,柔然必然不攻自破。他就能救她回来了。
如桓羡所料,围而不攻了十余日后,柔然决定弃城退兵。
是某个天光破晓的清晨,柔然人从城北门突围离城。
桓羡被从梦中叫醒,才歇了两个时辰的他骤然清醒,自榻上跳下来,急急套上铠甲出营远望。
天还是黑的,月儿高高悬挂夜空,照于积雪之上,映得满空晴明。
对面的城池似蛰伏的巨兽开始苏醒,蠢蠢欲动起来。他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退兵的意味,下令全军出击。
无它,正是柔然人抱头鼠窜、无暇顾及战俘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救下她。
原本沉寂的天地忽然地动山摇,枕戈待旦的楚军奋起出击,造好浮桥之后,庞大的攻城器械被一件件推过河去,将士的厮杀之声动地惊天。
久受饥寒之苦的柔然将士自是敌不过楚军猛烈的攻势,被打得节节败退。
一个多时辰后,千余楚军顺利从西城墙突围,直奔薛稚所在的官驿而去。
灰暗的天空开始又飘起了雪,恰是此时,一个女人被人从怀朔镇正门的瓮城城墙上推了下来。
桓羡正乘于战车之上,焦急地视察着战局,忽然,恍惚间心有所感一般,他回头向那处看去。
一抹红衣自城墙上飘落,在剪玉飞绵的纷纷洒洒中如一只折翼的飞鸟急速在他视野里坠落,触到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虽于万军嘈杂之中轻得有如一片鸿羽,却似惊雷炸在他耳畔。
再于晶莹的积雪上,慢慢渗出艳红的鲜血来。
桓羡心脏一紧,不顾一切地攥住了缰绳,调转车头急奔城墙而去。
他翻过那名女子被乱石碾得血肉模糊的脸来,大片大片的鲜红又如鲜血漫入眼帘,再渗入脑海,大脑中浑浑噩噩,无复清明。
唯有一道声音在回响:
不……这绝不可能是她……贺兰霆还要留着她来胁迫自己,又怎可能是她?
眼角好似有什么东西流下,漫过眼帘,也是深红的。他竭力挽回了一丝清明,以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血,似乎竭力想证明着什么,证明这不是她。
而这一切妄想都被那粒突然闯入眼中来的小痣打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淡淡的胭脂色,桓羡怔愕地看着她颈后的小痣,忽然间全身一震,有如照背泼雪,一霎之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