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羡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元月二十,整个建康尚且处于新年的余庆之中,三日前才得了西北大捷、雍王将被押解回京的消息,三日后,却接到密报谢璟身死、下落不明的消息,不可谓不震惊。
他不肯信,命人再探再报。又十日,西北再度传来消息,北府军将周围各个城镇都翻遍了,仍是未能找到谢璟其人。
反倒是有逃回玉门的小兵答,当日亲眼看见谢璟中箭自马上摔落,滚下沙坡去了。然而彼时四周都是吐谷浑的残部,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距离他出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西北仍未有新的消息传来,至此,谢璟战死的事,几乎可以说得上尘埃落定。
桓羡看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攥着军报的手微微颤动,几乎将撰写书信的麻黄纸攥破。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仿佛有千层海浪雄踞于胸间翻卷呼啸。旋即狠狠一掌拍在了案上,几乎怒喝:“这不可能!”
“加派人手去找!谢璟不可能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生就是死,如今这般两不见是什么意思?!”
伏胤大骇,慌忙跪下来请罪。他手掌紧紧攥住那厚重的桌沿,平复了一息,终究冷静下来。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皇后。”桓羡面无表情地吩咐。
伏胤面露难色:“陛下,这怕是瞒不住。”
押送雍王的军队已在回程途中,北府兵打了这样的胜仗,主将却下落未明,群龙无首,朝廷就必须得派其他人主理军中事,这又怎么瞒得过满朝公卿。
至于皇后知晓,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桓羡脸色铁青。
“瞒不住也要瞒。”他微微加重了声调强调,顿了顿,又似是自语,“她不出玉烛殿,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她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单纯又执拗,既违心曲意地跟了他,又放不下谢璟。若是她得知了谢璟的死,就一定会偏执地怪到他头上。哪怕分明就是谢璟自己提的要去西北。
若是叫她知道谢璟的死,他们之间,就全完了。
伏胤略顿了顿,又道:“陛下,还有一件事。”
“说。”
“前次陛下恩准了陆庶人身边那个叫江澜的小侍卫扶师氏棺椁东去,华亭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是已经自尽了。”
“什么?”
猝不及防的一句,桓羡微微震愕。
伏胤脸上亦微有不忍:“是,那少年将师氏安葬后,就在她坟前自刎了。”
世上竟有这般的痴儿。
分明自己已放了他,他却执意要为师氏殉情。一时之间,桓羡也不知作何感想了。
他心间唯响过两句古诗,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与之而来的则是淡淡的担心与忧愁。
那么,薛稚会不会……
未尽的担忧又被他硬生生掐断——不,她不会知道。
他不愿多想,暂且放下此事,沉吟片刻了道:“既是殉情,就如他所愿,将他二人合葬了吧。”
——
在书房处理完政事后,桓羡又去了寝殿。还未进殿便闻见一阵欢声笑语,是薛稚及芳枝她们在逗弄蓁儿,因是初春,春寒料峭,两扇绮窗还紧紧闭着,窗下的书案上却放了个蓝色的玻璃容器,里面正有一对蝴蝶翩然起舞。
他调整好面上神情,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看什么?”
青黛她们见了他忙要跪,又被他拂袖挥退,在薛稚身边坐下。
她正抱着蓁儿,让她勉强站立在自己腿上伸手触碰着那装着蝴蝶的玻璃器皿,转眸过来时眼中的笑意还未消散。
“刚刚窗外飞进来两只蝴蝶,直往我身上扑,一点也不怕人呢。我看蓁儿好像很喜欢,就叫木蓝捉了放在里面养起来。”
江南历来是有有情人化蝶的传说的,譬如梁祝,偏生那师氏女子的诨名就是玉腰奴,桓羡于瞬间想起方才伏胤所报的殉□□来,脸色微微一变。
薛稚亦恰是于这时幽幽叹了声气:
“对了,说起蝴蝶,也不知道莲央她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又埋怨他:“哥哥也真是的,既放了她脱籍,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送送她呀。”
她还是过后才知,放枕月楼的妓|女脱籍是他的恩典,这也真算的上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人事了。
桓羡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抱过蓁儿来:“她快一岁了吧,能说话了吗?”
又哄着那粉雕玉琢的女婴:“蓁儿乖,唤阿父。”
蓁儿黑亮如蒲桃的眼睛笑着盯着他不放,在他耐心地轻哄了几遍后,似是听懂了一般,唇瓣微张,发出一声懵懵懂懂的“阿父”。
桓羡忍俊不禁,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喜悦。薛稚却脸上微红,指尖轻轻点了点蓁儿的小鼻子:“真真是个没良心的。”
分明日夜操劳照顾她的是自己,第一声唤的却是阿父。
桓羡眼中含笑:“你再慢慢教,她不自然就会叫你阿母了么?”
他看蓁儿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即虽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但这个便宜女儿的到来也的确让他感受到些许为人父的喜悦——自然,如果她能立刻长大不用占用那么多栀栀的心神和时间就更好了。
遂提议:“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既要满周岁,也该举办抓周宴了吧。还有她的身份,到时也可一并公之于众。”
历来只有为男孩儿举办抓周宴的,哪有为女孩子举办这个的。薛稚知道他是为了她,不由得面上飞云,轻嗔他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