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莺怕明仪难受,轻轻劝道:“今日这马球实在无甚意思,殿下不若和程娘子一道去花园转转散散心?”
程茵忙附和着点头,顺带夸了一番花园里的春景,意图引开明仪注意力。
明仪没应,藏在衣袖里的手心紧了紧,垂下纤长眼睫,强撑着道:“再等等。”
最后一场马球赛的锣鼓尚未敲响,也许他还来得及赶过来。
崔书窈牵着马朝明仪看去,勾了勾唇,正准备上马,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是有什么“大人物”坐着金辇来了梨园广场。
云莺远远瞧见金辇过来,欣喜地去唤明仪:“殿下,来了。”
明仪别过脸轻哼了一声,而后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满脸都是喜悦期盼的绯红。
崔书窈紧拽着马绳面容僵硬。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朝那座金辇而去。
金辇上的人抬手掀开车帘,从辇轿上缓缓下来。先露出的是他的金靴,而后是他异于中原人的容貌。
在那人露面的那一瞬,众人皆是一怔。
怎么不是摄政王,而是……回纥小可汗。
明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崔书窈瞧见眼前这一幕,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那笑里充满了同情与嘲讽。
明仪指尖扯着裙摆,久久没说出话来。
马球场上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回纥小可汗还在状况外,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刚从辇轿上下来,一眼便望见他的小公主在朝他笑,那笑容千娇百媚,万般动人,眼里仿佛盛满了光,暖得能融化积雪。
可不知为何,很快那令人看得心潮澎湃的笑容便消失在了她脸上。
阿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鸿胪寺杨少卿跟在阿曼身旁,负责为阿曼引路,他道:“小可汗方才不是说想赛一局马球,正巧还有最后一局没赛,您要不要去试试身手?”
“也好。”阿曼应了声,翻身上马朝球场而去。
临去前,阿曼朝看台望了眼,见彩头是支精致别致的桃花簪,小公主似乎对这只桃花簪颇为在意的样子。
“不知这簪子有何来历?”阿曼问身旁的鸿胪寺少卿。
杨少卿世家出身,见识广博,恰好对这簪子之事有所耳闻,便告诉阿曼:“此簪原是先帝送给其发妻之物。听闻从前先帝对先皇后一见钟情,只他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拉不下脸来言明对先皇后的爱意,便赠了这支桃花簪,含蓄以表其情。不过说来也奇怪……”
阿曼疑惑:“怎么?有什么奇怪的?”
杨少卿道:“这簪子在三王之乱那年便遗失了,没想到竟找着了。也不知是谁把这簪子安排成了今日最后的彩头?”
“哦?还挺有意思。”阿曼忽然觉得今日这场马球赛他还非比不可了。
若他能拿下这最后的彩头,想来小公主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很快,最后一场比试的锣鼓声响起。球场上,马蹄声乱,风沙渐起。
阿曼生于草原,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对马球一事十分热衷且擅长。一进了场子,便如鱼得水。
崔裴二人虽也技艺精湛,但到底在偏远之地呆了三年,骑术和技巧生疏了不少。不比阿曼在回纥时便日日与草原野马为伴。
无论是御马还是抢球都不如阿曼手脚利落、得心应手。
一番腥风血雨厮杀过后,阿曼挥动木制球杆,从崔书窈和裴景先手中抢占了先机,一举挥杆击球进洞。
击球进洞的那一瞬间,阿曼深觉自己此刻风采绝然。
他想象着小公主看见他这般风姿时的样子,回头朝看台上望去,却发现明仪的位置上早已人去楼空,空无一人。
阿曼:?
临近黄昏,宣政殿内议事才结束。
众臣自压抑的殿内出来,或低头不语,或长叹摇头。
连日来的审问,江南道赈灾银失踪一案,真相已然昭然若揭。
江南道节度使以权谋私,勾结江南道众官员,贪墨赈灾银近五十万两,罪大恶极。
按理说犯下这等恶事,依照大周律理当严惩。
摄政王处事果决,心中素有成算。早前也的确有派遣兵马将其拿下之意。
一切准备就绪,可就在今早,江南道节度使苏晋远派人呈上了告罪书。
那封告罪状,可谓字字泣血。
首先沉痛地表达了自己因一时贪念犯下大过而深深愧疚,自责不已。
而后,“坦诚”直白地将自己的过错一一言明,并且将贪墨的银两悉数上缴,以赎回自己的过错。
再接着隐晦提及自己曾经在助新帝登基时立下的汗马功劳,暗示他已然上缴藏银,若新帝不看情面严惩自己,恐会背上忘恩负义之嫌。
新帝登基不过寥寥几年,根基尚浅,而那苏晋远常年驻守江南道一方,气焰嚣张,拥兵自重,似盘踞山中的猛虎一般。
地方强权,京中难控。
就算知其犯有大罪,仍不可擅动。
此事看似是一桩贪墨案,实则却将如今新朝的隐患暴露得一般无二。
连日未眠,一场议事结束,谢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紫檀木灵芝纹桌案上,放着他母亲温氏多年来给他写的第一封的亲笔来笺。
请求他放过自己“父亲”。
谢纾沉默着出了宣政殿。
乘风见他出来,向前禀道:“梨园广场的马球赛已经结束了,最后那彩头被回纥小可汗夺了去。”
谢纾眼微沉问道:“殿下呢?”
乘风顿了好一会儿,回道:“似乎在麟德殿,英国公府的程姑娘在她身侧陪着。您现下可要过去寻殿下?”
谢纾未答,又问:“回纥小可汗在何处?”
乘风道:“听鸿胪寺的杨少卿说,马球赛结束后,小可汗便去了梨园广场旁的御马场练骑射。”
马球赛后,小皇帝还在麟德殿设了场晚宴。宴请众臣和回纥外宾。
明仪坐在女宾席,“小酌”着桃花酿,绿酒一杯一杯下肚。周围方圆十里都能感受到她沉郁的气场。
脸臭得连崔书窈都不敢轻易上前招惹她。
程茵试图从明仪手中把酒杯抢过来,却失败了,只好道:“我的祖宗,莫要再喝了,你以为你是酒桶不成?”
明仪醺红着脸靠在紫檀木桌几上,一言不发。
程茵叹气:“你那夫君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吗?定然是被什么正事耽误了,不得已才……”
云莺也跟着劝道:“婢听乘风说,这回江南道出的事,属实棘手。待王爷议完事,定然会立刻来寻您。”
明仪勉强笑笑:“我明白,正事要紧。”
人人都说父皇对母后宠爱至极、深情不改,可于父皇而言,朝堂之事永远都是排在母后前头的,母后下葬那日,父皇去了京郊大营彻夜未归,来不及送她最后一程。
父皇爱重母后如斯,尚且如此,更何况谢纾。
朝堂之事关乎万民福祉,这是身居高位者应尽之责。
明仪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许多。
却在此时,她恰好听见身旁那几个与崔书窈要好的女眷,用她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议论。
“这么晚了,宣政殿那还在议事吗?”
“早结束了。”
“那怎么不见摄政王?”
“听说议事一结束便去御马场练骑射去了。”
“怎的这么晚还去御马场?”
“许是好不容易得了空,想找点事做。”
明仪当然听出了那些人的“话里有话”,不过是想告诉她,谢纾早得空了,可他就是不来见你。
明仪醉得脑袋稀里糊涂,思绪纽成一团乱麻,只知道自己很生气。
她对着那几个多嘴的女眷道:“诸位瞧着嘴挺空,传本宫口谕,每人背诵《般若心经》五百遍,没背完不许用膳。”
“……”
入夜,御马场。
阿曼正和几个大周臣子切磋骑射。骑射在大周是为君子六艺,普通世家子第练习骑射多以陶冶情操为主。而骑射对于游牧捕猎为生的回纥人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本。
阿曼与身旁几个大周臣子比试骑射,漫不经心地骑着马拉弓,射出去的箭稳稳落在正前方的靶心上,可以说赢得好不费吹灰之力。
身旁围观之人很给面子的捧场喝彩。
一片喝彩声中,忽从不远处射来一箭,擦过阿曼肩膀上的衣料,“嗖”地朝箭靶而去,将阿曼原本正中靶心的羽箭打落,取而代之。
周遭忽地一静。
阿曼朝那支箭射来的方向看去,见谢纾正骑着马从容地朝这走来。
“不知摄政王来此有何指教?”
谢纾道:“本王想同小可汗比试一场。”
“好。”阿曼冷笑一声,方才他射在靶心上的箭被谢纾取而代之,这明摆着是挑衅,他不接还不成了。
谢纾又道:“既是比试,总不能没有彩头。”
阿曼问他:“你想要什么?”
“听闻小可汗今日在马球赛上赢得一彩头。”谢纾道,“本王属意此物。”
阿曼想到那东西的来历,不由一笑:“可以,不过若摄政王你输了,打算拿什么东西做我的彩头?”
“不可能。”谢纾沉下眼,“输不了。”
阿曼:“……”
麟德殿,饮宴之上气氛低迷。
那几个多嘴的女眷,被压着在墙角苦哈哈地背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注)”
明仪顶着一张醉红的脸,听着那几个女眷背的心经,不满道:“本宫听不见,背大声点!是学蚊子叫吗?方才在本宫面前,你们可大声得很,生怕本宫听漏一个字呢。”
几个女眷扯着嗓子继续背,背心经的声音响彻整个席面。
明仪本着自己精益求精的挑剔心态道:“背仔细点,错一个字,给本宫全部重背。”
那几个正在墙角背书的女眷闻言,脸色皆是一白:“……”
明仪又为自己添了一杯桃花酿。
程茵趁她不备,从她手中一把夺过酒壶,把里头的桃花酿都倒了。又朝身旁的云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御马场找谢纾,让他过来把夫人接走。再不来他夫人就没了。
云莺忙应了,刚转身欲去,却见想找的人来了。
谢纾自御马场而来,一身骑装尚未来得及换。
宴上众人见谢纾来了,齐齐朝他行礼,而后一片噤声。
乘风将殿里的人依依请了出去,殿内一时安静得出奇。
明仪昏昏沉沉地埋怨道:“背啊,怎么都不背了,你们当本宫口谕是放屁不成?”
谢纾垂眸轻轻叹了声,走到她身边,取走她紧抓在手里的酒杯。
明仪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被他横抱了起来。
“殿下。”他道,“回去了。”
明仪脑袋里晕晕乎乎回荡着“回去了”三个字,在看清谢纾的脸后,奋力想从他怀里挣扎开来却无果,只能愤愤然喊了句:“不要!”
抗议显然无效,明仪被谢纾塞进了回宜园的马车。
马车颠簸在路上,明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被风吹动的车帘,沾满酒气的裙摆,还有谢纾。
她恍惚记起三年前在偏殿的那晚,谢纾告诉她“我们成亲吧”之时的样子。
那张脸上分明看不到半分喜悦。
明仪问过自己很多次,如若没有那晚的春宵度,谢纾会否还会同她成婚?她心中明白答案是不会。
没成亲前,谢纾待她的态度一惯是礼遇而疏离,疏离到她装“偶遇”碰见他十次,他统共只抬眼瞥了她两回。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合适,包括他。
但在拿到赐婚圣旨那一刻,明仪又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成亲后他们慢慢就会合得来也不一定。
一路颠簸回了宜园。
谢纾吩咐云莺去准备醒酒汤,而后抱着满身酒气的明仪从马车上下来,一路穿过长廊朝长春院而去。
明仪在他怀里挣扎开来,嚷着要自己走。
谢纾怕她弄伤自己,无奈只好轻轻放她下来,轻轻掸了掸她衣上沾的尘埃。
明仪步伐不稳,东倒西歪地朝前走了几步,谢纾上前搀住她。
“小心。”
明仪憋了一天的委屈,在听见他关切话语的那一瞬,不争气地化作潮气覆在眼睫上。
“你为何没来?你知不知道……”
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这些话很多余。
明仪懂得于京城权贵而言,成亲多数时候都只是利益结盟的纽带。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都是虚言,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陌路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是不易,更遑论恩爱。
很多时候,只要不触及他的核心利益,谢纾也愿意给个面子哄哄她。
就像大人哄孩子,若是听话便有糖吃一般。
谢纾愿意对她尽责,在他得空之时也乐意花时间安抚她一二,可那种感情同心动和男女之情相去甚远。
明仪知道只要他们彼此不戳破真相,也能好好过日子,甚至于成为他人眼中“相敬如宾”的好夫妻。
可约是方才饮下肚的酒在作祟,明仪心绪翻滚,怎么也无法平静。
她垂着眼,以一种复杂的口吻道:“若是没有那晚的春宵度,你如今也该寻到合适的妻子了吧?”
“殿下。”谢纾眼里看不出情绪,打断她的话,“你醉了。”
“我没醉。”明仪歪着步子朝前走,无意间踩空了台阶,险些跌倒。
谢纾忙把她重新扯进怀里,横抱了起来。
明仪用力推了他几下没推开,满心愤懑,在醉酒的作用下又气又难受,只想着要挣脱他,摆脱他。
也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冒出“和离”两个字。
仔细想想,谢纾刚从西北回来那会儿,她本就是打算要和他和离的,连和离书都备好了的。
眼前一闪而过和离书的画面。
和离书……
明仪强笑了几声,从衣袖中甩出一纸和离书,对着谢纾轻抬起眼,扬起下巴,朱唇轻启,冷道:“和离。”
谢纾看着被她当成“和离书”扔过来的绢帕,久久无言,抱着她快步朝卧房走去。
明仪被他紧扣在怀里动弹不得,伸手推他:“你要做什……么……唔。”
她的话尽数被堵在了他的唇下。
夜风在耳边呼啸,片刻后,明仪听见他道:“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