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淮王府前长长一道回廊, 一向静谧肃穆。
今日的情形不同以往,地面上挤站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旧部将军,有挂衔在家的, 也有实权在握的。
姜林急匆匆地快步经过,上回在订亲宴上醉后失言, 得罪了首辅, 这还不是最令他忧心的事。
他急着找陆恩商量:“文凤真手里拿着红衣遗书, 若是这里头作了什么文章, 大家都别想有命活!”
这么多大腹便便的武夫,嘈嘈杂杂没个安宁。
倏然, 喧闹声止住,众人抬眼望去,从月壁下走出一个清贵异常的年轻男人。
白净削高,暗色蟒袍, 携了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一双眉眼淡淡一瞥, 冷漠得让人噤声。
身后跟了一拨气势汹汹的扈从。
文凤真一句也没跟这些叔父们客气,高傲疏离显示得淋漓尽致。
众人的目光充满了异样, 各怀鬼胎,心头纷纷浮现出这段日子京城关于他的谣言。
“听说文凤真是个婢生子,真的假的?”
“她娘不是乌郡被俘虏的长公主吗?倘若真是个婢生子,只怕要被立刻褫夺军权,逐出王府了……”
“京城有头有脸的世族,怎么可能允许异族通婚的婢生子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众人明白这是皇后派人散播出去,茶肆酒坊到处都是, 但是, 究竟谣言还是事实有待商榷。
他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还可以维持多久呢?
善德堂光线昏暗,茶烟袅袅。
为首黑绸白发的老人,盘一串佛珠。
钟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徽雪营有大大小小三十二部,共二十万人,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服老东西,世情如此,辈分高一头能压死人。”
“你让你姜叔父失了脸面,兄弟们都说你做得有失偏颇,不公道,底下兄弟就会起异心。”
文凤真雪白的指尖搭在桌面,沉静不语。
钟先生面无表情:“没规矩就是没秩序,有些事要讲原则,我只跟你讲一句,辽袖不能当公主,我们更不能牵扯进天家的继承权争斗。”
“你作为异姓王,跟辽袖姐弟牵连在一起,让皇室以为我们随时都要造反,就是让兄弟们陪着你死。”
“兄弟们就会都不服你,都想打。”
钟先生的声音慢悠悠,沉稳苍劲,不容人拒绝的果断。
众人一面听,不免幸灾乐祸。
钟先生望了了文凤真一眼,伸手过去:“请茶。”
下人端来一盏茶,里头空荡荡并无茶水,文凤真接过,眼帘下深湖无澜。
钟先生不紧不慢开口:“你若是答应,就给你续上茶。”
一霎时功夫乌云漫过来,室内呼吸清晰可闻。
众人惴惴不安,屏住呼吸,瞥向了文凤真。
冯祥急得出了一头汗,紧张地盯着殿下,这是钟先生给的机会,若是殿下答应不掺合皇室的事,自然就能“续茶”。
良久,文凤真慢条斯理地牵起嘴角,窗子外投来的光影黯淡一分。
始料未及!他将茶盏一下子磕在碟子中,一声裂向,震得人纷纷侧目,白胚瓷四分五裂。
众人诧异得不知所措。
他倒是无动于衷,低眉,手指拿起碟子,“咔啦咔啦”一点点将碎瓷磕磨成粉。
随后将磨成碎茬儿的茶盏放在口中,一面咬,一面不动声色地抬眸,拱起双手。
“谢过钟先生赐茶。”
面上恭恭敬敬,任性得隐隐挑衅一般。
冯祥险些晕过去了,茶盏摔碎了,也都是锋利的瓷片,就算磨成粉,哪能吃进去,准会扎得到处是细碎伤口。
殿下脾气太任性了,看来他是绝不会答应了!
钟先生面上冷了一分,起身,走至门前,留下几句话。
“生辰宴那日,你好好讲话,服个软,让旧部的兄弟们安心。”
“现在你身世闹这么大,继续在台面上不太合适,徽雪营也不能让一人独大,需要平衡。”
“你仍然是少主,只是徽雪营要重新定虎符之主。”
“王爷义子,四虎之首的李湛要回来了,就在你们两个中间定吧。”
“让旧部的弟兄们用筹选的方式,谁拿到筹牌多,谁拿虎符!”
文凤真嘴里继续缓慢地咀嚼着碎瓷,眼神一丝不晃地盯着门外,渐渐沉冷下来,晦暗不明。
冯祥扑过来,握住他的袖袍,颤颤巍巍。
“殿下,瓷片哪能是人吃的啊!”
文凤真唇角缓缓渗血,一丝血珠艳丽幽靡地流了下来,他抹了抹,似毫不在意,感知不到痛楚。
薄薄寒云掩了明月,书房里未点灯。
文凤真手指抚摸上一副摊开的字轴。
这是辽袖写的字。
大雪赈灾时,他让高官花八百两买了她一副字,那时候她脸都气红了,不顾天气寒冷,拢了兜帽就气喘吁吁来找他。
修长手指缓缓下移,落在鲜红印泥上,印泥是两个字“观鹤”。
“冯祥!”他唤了一声。
文凤真眸底不辨情绪:“把这副字还回去。”
冯祥诧异抬头,抱着字轴不知如何是好:“这……上回已经还过一趟了,只是辽姑娘不肯收。”
文凤真依旧未抬头,坐在太师椅上,良久牵起一丝笑,语气干涩:“是吗。”
冯祥也不愿干这受夹气的差事。
殿下没有亲自去过鹿门巷,不知道辽姐儿的笑容有多客气疏离,请人喝过了茶,就将人连东西一块儿请出去。
他跪在地上,丧着脸如实相告:“从前在王府,您送辽姐儿的东西,从衣裳绣鞋到耳环,再到钱财,除了光阴留下了,其余的全还给老奴了!”
文凤真静静摩挲着碟子上的碎瓷粉末,有一下没一下地碾动,似是漫不经心。
从喉头滚落的词句却异常艰涩:“知道了。”
她不肯收么,这都是他活该。
文凤真望向庭院中一株迎春树,很遥远的一个下午。
辽袖脊梁挺直,坐在明净的窗前,认真练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却期待地一笑。
“殿下不是说,我要成为女书法家的吗?”
不敢记住她每一刻懂事的样子。
看到辽袖那么高兴,他有些动容,不择手段也要送她到最高的顶点。
所以贿赂世家纷纷吹捧她,夸赞她惊才艳绝。
威逼官员高价买她的字。
只是想她路走得轻松一些,想永远霸占这样的笑容。
冯祥抹了抹汗,刚一踏出门槛,忽然听到哗哗啦啦一阵乱响。
他惊得一回神,仓皇点了灯:“殿下!殿下!”
文凤真一手支撑在桌面,眼尾泛起绯红,白袍扫落了一桌纸砚,呼吸声在脑海中放大。
清瘦的脊梁微微在颤,手覆上额头,玉山倾倒。
“殿下!”
冯祥抱着卷轴凑过来,惊恐万状地将他扶在榻上。
冯祥抱着字轴迟迟不肯走:“殿下……您怎么了?”
白日里霸道得分毫不让,甚至咬瓷片的殿下,现在手指竟然在抖,青筋毕绽。
自从落水后,殿下愈发淡定自如,在外永远语笑盈盈,坚韧到无懈可击,举手投足漠然高贵。
那时候冯祥觉得:殿下并没有不对劲,并不是非辽袖不可。
看来,殿下已经放下了,他以后不会去找辽姑娘,无论过往发生了什么,一切清算。
世间万物,没有人能影响殿下那颗心。
铺满复仇底色的人生,寻不到一丝罅隙。
可是每天夜里,他都发烧得厉害。
额头滚烫,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纤长的鸦睫紧闭,在跳跃的烛火中神智不清。
文凤真不准请太医,他生性要强,不愿让人知晓,只让冯祥夜里伺候煮药,喝过一盏歇息下去。
第二日他面色如初地周旋在朝臣前,眼底冰冷到天衣无缝,维系着强大的面具。
那些旧部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嗅见一丝血腥气都会兴奋地扑上来,将人撕扯得体无完肤。
崩了,也得装!
倘若心底有一个女人,绝不肯示出脆弱之处。
尤其无法容忍辽袖对他露出怜悯的目光!
冯祥扇着药炉子,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殿下额头烧得厉害。
吕太医曾在他烧糊涂时看过一次,这不是身子上的病,落水的风寒早已治愈,这是心头的恶疾。
文凤真体温迅速升高,雪白如瓷的皮肤氤氲潮湿热气,一颗晶莹的汗珠挂在他下颌线,盈盈欲坠。
昏迷不醒中,胸口的空气被人一点点攥取。
他眼睫紧闭,牙关死咬,病急也不肯唤出的名字。
“辽袖”这两个字仿佛烫嘴,死也不愿让人听见。
后半夜响了几声雷,扯起漫天大雨,急得淅淅沥沥往下坠,比她订亲宴时的雨还大。
文凤真眼前混沌模糊,湖光粼粼,寒冷刺骨,仿佛回到了深湖底,不断往下坠。
忽然,一声“扑通”,跃入湖面的水花声惊着了他。
原来是在梦里啊!
一个朦胧的人影在水中游行,一块块捡拾金身碎片,露出了那副皎白小脸。
他微微蹙眉,想触碰她的指尖,却懊恼于无法借力,
他呼吸一滞,掌心的伤口钝生生的疼,哪里都被牵扯得疼,嘴里血腥味弥漫,唇齿间被割裂出细碎伤口。
在梦里也会这么疼吗?
“袖袖……”
文凤真眼睁睁地看着她每回都灵巧地避开自己,捡了一块又一块金片,却唯独没有取他掌心的那块。
就像看不见他,故意忽视他,冷落他。
心口皱缩,他急喘了几下,饶是如此,视线依然离不开辽袖。
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见她每一次浮出水面,清清爽爽的笑容,明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