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傅金池总算得以把清醒的严子书撵去浴室洗澡, 并且盯着他吹干头发才许出来。
严子书真的看外表看不出傅金池会是这么啰嗦的一个人。
甚至他出来的时候,厨房里定时的皮蛋瘦肉粥也好了,端到桌上, 正适合入口。
时间依然很早,上午的日头还没毒辣起来,窗外碧空如洗, 一片晴朗。
严子书懵头转向地坐在桌边。没有了任何造型的头发干爽柔软,这让他显得少了许多锐利的棱角, 整个人一副十分居家的感觉, 只是还比不上傅金池的画风更玄幻。
他看着傅金池又端了两样小菜过来, 几乎再次目瞪口呆。
倒不是说傅金池不该会做饭……不, 说起来, 某种意义上,对方也的确是“开饭店的”。
按照程序,此时应该道谢。但道谢之外, 他酝酿着台词:“您还……挺贤惠的。”
傅金池却大喇喇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我当然贤惠。”
严子书又哑然了。
两人对着一张桌子吃早餐。
傅金池能看透他的意外:“你以为我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么?”
他往后一靠,十分直白、毫不避讳地说:“这么说吧,傅之章活着的时候, 我亲手给他做饭可也做过不少年呢。要不我伺候他伺候得满意,他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儿子?”
傅金池笑得很冷,甚至有些自嘲的意味。
只眼里没有一点和孺慕之情有关的温度。
他的话乍听起来只像胡说八道, 傅之章何等位高权重的人物,还差一个私生子当厨师?
遑论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看重他。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 严子书脑海中浮现各种情报,隐隐织成了一张网,让他猜到什么。
有件事人人都知道,傅之章只活到五十多岁的年纪, 算是英年早逝。虽然说起来可惜,但是再强大的人,到了病魔面前还是一样平等。他被胃癌实实在在地折磨了好几年,请了许多名医,做了许多手术,胃切除了大半个,最后还是没能挡得住癌细胞不断扩散。
傅之章叱咤半生,当然不会轻易因为谁伺候过自己就廉价地感动。
不如说,排着队愿意伺候他的大把人,可以从东城论到西城。
但猫老吃子,人老惜子,到了生命尽头,谁都有软弱的时候。
如果是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时日无多,病情不断恶化,床前却还有一个孝子的时候呢?
严子书怔怔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只是他并不知,此时傅金池心中亦有画面。
充满消毒水味儿的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床单,病入膏肓、枯瘦如柴的傅之章。
傅金池将他定义为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原本高大健壮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脱型,这也是当然的,胃切除得只剩一点点,如今只能少食多餐。傅金池打开自己带来的保温盒,里面样样都是清淡却营养的小食,每样都按照傅之章的口味来的,比专业营养师配的寡淡的病号饭不知强了多少。
傅金池耐心而娴熟地将小桌板铺到他的面前,摆好碗筷。如有必要,还可以亲手喂他。
傅之章坐起来,艰难地喘息:“也就你是个好的。现在除了你,看看还有谁来管我?”
傅金池微笑着说:“爸,您这又是说的哪里话。你肯定会好起来,长命百岁的。”
在他的微笑里,又掺杂着恰如其分的悲伤和难过。
傅之章摆摆枯瘦的手叹气,像是豁达地看透了宿命:“唉,难喽。”
谁能看出,在罹患胃癌的头两年,有一阵子,傅之章还要命人化验,看他带来的东西里有没有慢性毒素,或者对癌症治疗有妨碍的成分——那当然是没有的。
直到后来有天,傅之章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可笑,便取消了这个程序。或许由于那时候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整个人的态度却变得越发温和可亲起来。
于是傅金池知道,呵,他也会软弱,和害怕死亡。
而在更早的时候,傅之章说一不二的那些年里,同样更不会想出“验毒”这种滑稽戏的。
——那么强大的傅之章,谁会敢害他呢?
他只会漠然地看一眼傅金池,心情好了,尝一口汤,却冷语:“搞得自己像个丫鬟一样。”
然而私底下,傅金池的母亲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傅金池从懂事开始就在听她灌输:“你不要听你爸爸口头上怎么说。男人都是喜欢别人讨好的,他喜欢我的手艺,我就都教给你。你得讨好他,让他喜欢你,不然,咱们娘俩靠什么活下去呢?”
他的母亲是个温婉小意的人,懂的是“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先要抓住他的胃”那一套。
她也只懂得那一套,傅之章偶尔会来到母子俩住的地方看望,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她带着儿子,像被皇帝宠幸的妃嫔一样,低眉顺眼、伏首贴耳、唯唯诺诺。
到后来,傅金池长得越大,也越像她的翻版。
什么男人不会做家事,这是可以锻炼出来的。
对位居弱小的人来说,“讨好”是一项训练有素的特长。
傅太太虽恨傅之章,却觉得傅之章有个比喻很贴切,她也轻蔑地嘲笑私生子是个丫鬟命。
名字再好有什么用,丫鬟生的儿子,就只配伺候人。
随着癌细胞不断扩散,傅之章逐渐恶化的身体状况,瞒得住一年两年,瞒不住三年五年。他还在艰难地跟病魔斗争的时候,外头就已经风风雨雨,满地都是打听他还能活多久的人。
打听的真正目的,却大多是盼着他什么时候能死。
此时,傅之章再看着身边照顾自己的这个儿子,就不是“丫鬟”,而是“孝子”了。
当然傅为山偶尔也会来探望父亲。
这个被寄予厚望的正牌少爷,毕竟要忙于公司的事,大多数时候,来了只是在床边坐一坐,听医生讲几句病情,再向傅之章汇报几句生意上的情况。
傅为山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哪能指望他会照顾别人。
像他们这个阶层,护理病人有医生、护工、保姆,谁会需要亲自动手?
傅为山自然也很难体会到,长期卧病在床数日子的患者,内心是如何苦闷。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
这些道理傅之章都知道。只是,有天天陪在床前的、温情脉脉的长子做对比……
他想,自己呼风唤雨这么多年,到头来才发现,居然还是私生子最和自己亲近。
有次傅之章听到,连傅为山也在外头问医生:“我父亲还剩下多长时间?”
他瞪着天花板,醒了一夜——毕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和肺,也折磨得人难以好好休息。
过了两天,傅之章便叫来御用律师,修改了关于财产分配的遗嘱。
得知了此事的傅金池,伏在他的病床边上,也丝毫没有贪婪之色,只是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我要钱有什么用?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只要您能好起来,对我来说就胜过一切。”
傅之章拍拍他的手:“你是我儿子,该给你的,还是要给你的。不然,我也不能放心地走。”
……
坐在严子书对面,傅金池玩着筷子敲桌沿,笑得要多冷有多冷:“可惜傅之章是个短命的,他的太太也一样短命。吵了大半辈子,最后都是得了癌症病死,这两个人倒是很登对的。”
严子书垂下了眼。
但有一说一,傅金池的手艺的确是好的。
这个周末,似乎傅金池打定了主意要赖在他家里。晚些时候,傅金池甚至叫了送药上门,内用的外服的,搞得严子书微微无奈:“我没听说过一夜情是这样搞的。”
傅金池反问:“怎么听意思你还搞过很多?”
严子书道:“不必试探,我没有滥|交的爱好。”
傅金池笑道:“我看你也是比较像新手,唯独口头厉害。”
严子书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又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傅金池又道:“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严子书只好乖乖伸手:“谢谢,我自己来。”
他窝在沙发上,不得不说也有些疑惑,只觉是自己一再放低底线,才放任傅金池待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活动。但事已至此,暴力将对方赶出去似乎没必要,也显得很矫情。这和他想象中的场景并不一样。他本以为他们应该是利益交换,各取所需,事后潇洒告别毫不留恋。
只是傅金池有一点说准了,他此前也的确没有一夜情的经验可供参考。
更没有和谁建立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的能力和经历。
虽然于严子书而言,被追求是家常便饭,但其中大多数人无异于飞蛾扑火。
他的理智太精密了,以至于太容易伤人。
过于胆怯懦弱的追求者会被他的冷漠吓退,过于强势粗暴的又会立刻激起他的反弹。
只有傅金池,似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恰好到处的力度,稍微向前迈进了一步。
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通工作电话把严子书叫回现实。
其实也不是十分紧急的事项。只是打来电话的人知道他7x24待机,所以没有顾忌,而严子书果然也无缝切换到工作模式,马不停蹄地又call到相关员工那里,毫无愧意地搅扰别人周六的清闲时光。
他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平板电脑,准备处理文件用,并欲语还休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意思是傅金池真的该自觉该滚蛋了。
在严总助的世界里,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由于他还经常半夜搅人清梦,不是没有员工怀疑或者诅咒他私下没有姓生活。
现今证明,就算有了,也不能阻止他投入加班。
见状,傅金池也不再缠黏,乖觉地换回了自己昨天的衣服。
只是他走之前,倒还没忘了抱着严子书,讨要自己之前被拉黑的说法。
“考虑到我的工作微信经常需要在公司电脑登录。”严子书乜斜他,“如果傅先生将来还打算给我发疑似姓骚扰的消息,恐怕还是保持拉黑比较安全。”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么。”傅金池的语气似有不满。
严子书的办法就是给他推荐了那款不留聊天记录的app。在傅金池当场下载,并承诺不再明目张胆通过工作渠道进行姓骚扰的前提下,他的账号才总算得以被放出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