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佩蓉提及的修道院, 是在半山腰上矗立的那所圣约翰修道院,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港城多山,许多建筑都这样依山而建, 恢弘足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要爬上去就格外耗费体力, 严子书住的疗养院在山脚下,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他沿小路慢吞吞地往上。
曾佩蓉她们团契要在这里待上两天一夜,严子书受她所托,去找负责人沟通住宿事项。
里头有个小礼拜堂, 是对外开放的,严子书回来的时候, 进去坐了一会儿, 没人拦他。
此前他经由曾佩蓉带着,来这里参观过,还结识了二三态度友善的传道人和工作人员。
他得到一张访客通行证, 之后自己有时也过来转转。
毕竟人是需要社交的动物, 独自待着也是寂寞。
今天不是周末, 所以没什么人, 礼拜堂里只有个中年传道人坐在那朗读新约。
严子书认得他, 但没去打扰。他坐到后排,听了一会儿,对方正在用粤语念:
“……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之中,没有良善。因为, 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
语调均匀,声音沉稳,在宽旷无人的厅堂里,被少许回音加重了音量,送到严子书耳中。
光线折射出漫天飞舞的尘埃,四周绘着圣人像的彩色玻璃高高在上,俯瞰世人。前方上首是庄严肃穆的布道台和十字架,深红色的幕布绑在一边。这一刻,他宁静得心安理得。
他想,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果真。
严子书是俗人,心里不是没有怨气。
这半年来,他偶尔会用新换的手机,刷一刷英瀚集团的最新消息。他已远离了旋涡中心,现在就和万千网友一样,仅仅通过各种娱乐放料,窥探着曾经认识的人现在过得如何。
傅为山被一审判决的新闻他也看到了,判得还是挺重的。之后,傅为山的金牌律师团好像又提起了上诉,或许能杯水车薪地给他减两年,但既然有傅金池从中作梗,结果大概难说。
不管怎么样,从坐实刑事犯罪那刻起,对自视甚高、内心骄傲的傅为山来说,本身就算是巨大的人生滑铁卢。别说他本人可能会很难接受,连严子书都没想过,主角还能去坐牢的。
但要是自恋一点想,焉知是不是因为他救了傅金池,方才形成如今的局势?
如果当时是傅金池受伤甚至身亡,自然难以再掀风鼓浪。没准剧情就会拐向另一边:傅为山绝地反击、有惊无险地得以无罪释放,从此以后走上人生赢家的阳光坦途也未可知。
严子书不在意这个假设有多少可能性,因为假设只能是假设。
就现实而言,反正他得到的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跟傅为山论不上深仇大恨,但只能说对不住了。
忠心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只靠“设定”就可以得到的。
到了现在,既然不再受限,那他也就说上一句:傅为山也得配得上才行。
回去的路上,严子书脑海中仍萦绕什么“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到了疗养院,路过娱乐室,被丁老先生逮了个正着,便一下又回到俗世。
丁老先生大嗓门,总咋咋呼呼,见了他就两眼发亮:“还说你上午去哪了!来一盘?”
丁老先生,全名丁建生,也是这家疗养院的长期住客。嗜好各种棋牌,人菜,瘾大,最早在严子书总坐在阅览室孤零零看书的时候,以教他下棋的名义骗他跟自己对弈。
等后来严子书发现其实是没人爱跟他玩时,再想抽身为时已晚。
连丁老先生自己的儿女孙辈都不想陪他下——老爷子总悔棋。
只有严子书能容忍他随便悔,是以丁建生对这年轻后生赞不绝口。两人交好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港城这边语言环境多样,都操着普通话的人,很天然就会划进同一个亲近的小圈子。
丁老先生是上个世纪跑到港城打拼的内地人。虽然在这里定居大半辈子,终归乡音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情也是。吃饭时,严子书又听他回忆小时候去别人田里偷红薯被狗撵的事。
丁老先生对他抱怨:“现在连我孙子都忙得要命,谁有那个美国时间听老头啰嗦这些?”
严子书只是笑,果然老爷子又不乏得意:“算了!至少好过成天跟人家学喝酒泡妞吧。”
两个人平时除了下下烂棋,无非就是说这些家长里短。但是丁老先生这张大嘴巴,对于严子书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闲人一个,病秧秧地离群索居,从来一句也没问过。
这正是严子书需要的。
下午,被丁老先生念叨的孙子正好来探望他,其实从外表看,已是位成熟有范的商务男士。
严子书听说对方来了,便回房间找出校订完的合同,前去交差。
这位大孙子,丁鸿波,对严子书的态度并不像他爷爷那么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