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仁寿不是蠢货。
他立刻找到府中客串大管家的陈英, 询问陈标的去向。
陈英疑惑道:“不是先生提议,让标儿和朱先生去大帅府暂住?”
季仁寿在袖子里的拳头都捏紧了:“我的提议?”
陈英见季仁寿的模样,立刻猜到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为了不让季仁寿误会标儿, 陈英详细解释了这件事。
季仁寿来到陈标家中第二日, 陈标和季仁寿的夫人出门采购,朱异就开始请教季仁寿。
第三日, 季仁寿夫妻俩闭门不出整理行李,朱异继续上门请教。
第三日当晚, 朱异找到陈标, 传达季仁寿的话。
季仁寿说,他来到陈府小住后, 见到朱升一些机密文书不好带回陈府处理。每日朱升和陈标都要前往大帅府, 实在是辛苦。他提议让陈标和朱升住进大帅府, 自己不需要人陪同。
季仁寿还说, 和朱异相处很愉快, 甚至有收朱异为徒的想法, 所以陈标完全不用顾忌他。
朱异这么一说,陈标自然就信了。
季仁寿一直拒绝出仕,陈标认为自己算朱元璋这里半个官方人士,所以季仁寿想委婉和自己划清界限, 情有可原。之所以让朱异来传话, 恐怕是这话若当面说, 恐怕会引起误会。有个中间人,大家没有面对面,不会太尴尬。
再者, 陈标在朱升的提醒下, 没有像往日那样让人把文书拿到陈府处理, 确实得去大帅府。陈标是一个加上午睡时间,每日不睡够五个时辰就会浑身不舒服的小懒蛋。若住在大帅府,他就能晚起床,不用占用下午玩乐的时间补觉。
季仁寿可能看到了他的辛苦才如此提议,让朱异传话,就是让陈标不用推脱。
于是陈标就顺从季仁寿的好意,和朱升一起包袱款款去大帅府了。
陈英见季仁寿的表情越来越愤怒,忍不住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朱异。
季仁寿也看向朱异。
朱异后退了几步,满脸通红:“我都是听父亲的话。”
总之,别怨我!
季仁寿气极反笑:“你的演技真是精湛。”
朱异红着脸苦笑:“我对先生的敬仰是真的,并未伪装。”
季仁寿气得快喘不过气。
他明白,在这件事上,陈标完全没错。
朱异与他无冤无仇,且这件事本身也不存在让谁利益受损,谁会认为朱异乱传话?
陈标也与自己不熟,不可能听完朱异的话之后,跑来问自己是不是真的。
陈英终于确信了,朱异撒了谎,而这谎是朱升让朱异说的。
为什么?他完全不明白!
陈英皱着眉道:“朱异,你们这是为何?”
即使是义父认可的大贤,但愚弄起标儿,辜负标儿的信任,让标儿可能在另一位大贤面前留下坏印象,陈英也有些生气了。
若朱异不拿出一个让他认可的理由,他之后绝对会报复回来!
朱异没说话,他只是叹了口气。
季仁寿心里已经冷静下来,他再次扫了朱异一眼,道:“如此粗劣不堪的计谋,我很快就会揭穿。他本就不是想要隐瞒多久,他的目的反而是让我揭穿这件事,明白他粗劣不堪计谋背后的目的。我都不知道该说这是阴谋,还是阳谋了。”
陈英:“……”听不懂。
季仁寿继续道:“我以为他对伯温的小伎俩不放在心上,没想到他心眼这么小。”
陈英:“……”伯温先生什么小伎俩?朱升怎么和伯温先生扯上关系了?
朱异拱手,表情严肃道:“父亲不是心眼小。只是有些事,他需得和先生说明白。”
季仁寿冷笑:“是啊,和我说明白。他带着标儿去大帅府,不就是因为我不愿意出仕,所以不可能去大帅府找他和标儿?”
陈英:“……”他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季先生不是来应天躲避乱世,投奔伯温先生的吗?
陈英虽然听不懂的,但还是好心解释:“若季先生需要寻找标儿,我立刻就可以把标儿带回来。就算季先生想去大帅府,不想被别人知道,只要做些伪装就好。不会让其他人误会。”
季仁寿摇头:“他并不是想隔绝我和标儿,也不是我真的去不了大帅府。他只是用大帅府这个象征意义,告诉我,这是他和伯温之间的事,是朱元璋麾下两大谋士之间的事,我这等方外之人,若不想进入朱元璋麾下,就不该掺和。”
陈英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还、还有这层意思?季先生是怎么想出这层意思?是不是想太多?
他勉强听懂,朱允升先生和刘伯温先生之间可能有什么矛盾,这些矛盾有可能和标儿有关。刘伯温先生无法回应天,便让季先生来应天代替他做些什么。
但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朱允升先生和刘伯温先生能有什么矛盾。
朱允升先生是个半隐士,不慕名利不追寻前程;刘伯温先生正是义父帐前的大红人,前程不可限量。
他们不仅地位上不该有矛盾,甚至可能都没有见过面。
再者,为什么带标儿去大帅府就能衍生出这么多含义?真的不是季先生想太多吗?
陈英在揉太阳穴的时候,朱异再次拱手鞠躬:“父亲说,季先生一定能明白他的苦心。那么季先生是否能退让一步?”
季仁寿死死盯着朱异,半晌,他道:“我确实不出仕,但照看一个孩子而已,和我是否出仕有什么关系?我不管他和伯温有什么矛盾,他们又要利用标儿做什么,但你们可否问过标儿自己的意见?我听伯温说,标儿心智成熟,堪比成人,极有主见。老夫虽年老,但智不昏。我看你父亲不仅年老,智也昏了。”
朱异听季仁寿骂自己父亲,也不生气,继续道:“父亲并未看轻标儿。今日,父亲就会将此番博弈告诉标儿。父亲只是以此事,询问季先生的选择而已,和标儿无关。”
季仁寿冷笑:“询问老夫是否会投奔朱元璋?朱升还真是看得起我!”
朱异叹气,道:“父亲本来不想把这件事挑明,才会用这种方法。先生心中既然,为何要说出来?默契解决不好吗?何况正如父亲所说,他和刘伯温的事,先生本就不该掺和。”
季仁寿沉着脸,半晌不语。现场陷入难熬的寂静。
陈英使劲转动脑子,再次勉强抓到了一点头绪。
朱先生做这些事,本是直说太伤感情,也太不给季先生面子。所以他才多此一举,用旁人可能不会察觉的小动作,告诉季先生他的想法,并让季先生做出选择。
但季先生好像脾气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好,直接当着外人的面质问。
尴尬了。
陈英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在这里,不该卷入文人之间的钩心斗角。
而且他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钩心斗角的!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半晌,季仁寿率先开口,对陈英道:“标儿是应天小学的小先生,也是应天小学这个书院的院长,是吗?”
陈英点头:“是的。”
季仁寿道:“应天小学这几日都有开学?”
陈英道:“当然。再忙也不能耽误学习。”
季仁寿道:“小学可缺经义先生?我白白住在陈家,颇有些不安。愿意为小学讲课几日,充当住资。”
陈英本想说不用,但他听到朱异的叹气声,抓到了一点什么,立刻道:“先生客气了!先生这样的大儒能在小学授课,令小学蓬荜生辉!先生是只给小学生们授课,还是需要我们开放小学校,让应天人来求学?”
季仁寿道:“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改个名字,只和小学生授课。”
陈英道:“好,我立刻安排!”
朱异深深叹了口气,摸了摸鼻子,道:“我可以继续听课吗?”
季仁寿骂道:“滚!”
朱异沮丧。
爹啊,你可害苦孩儿了。
……
“虽我对朱升并不了解,但从主公为我搜集的朱升生平信息,我可看出,他是个做事喜欢绕弯子的人。”刘基得意扬扬道,“我师兄又是一个面冷心热,看似平和、实则性情激烈之人。师兄最厌恶人使些小手段。师兄可不会认为那是委婉,只认为那是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
朱元璋摸着胡茬道:“伯温的意思是,朱升会使手段委婉试探你师兄,而你师兄厌恶这样委婉的手段,反而会被朱升激起斗志?”
刘基点头:“这便是激将法。若运气好,朱升被师兄的名声和外貌迷惑,以为师兄是一个绵里藏针的温和君子,恐怕会吃大亏。那时,师兄即使不为大帅出仕,也可能留在应天,成为大帅第二个半隐士的谋士。”
朱元璋先开心地点头,夸赞刘基对人心的把控真厉害。
然后,老朱非常耿直地实话实说道:“伯温,你现在使的是不是就是季先生最厌恶的小手段?”
刘基刘伯温:“……”
宋濂用袖子掩着嘴,放肆大笑道:“主公,你这可说得太对了。在伯温归隐田园之前,伯温绝对是季山甫最讨厌的同门。”
刘基拂袖,恶狠狠道:“怎么?主公看不上我这点阴谋诡计?”
朱元璋挠头:“不是看不起。我只是想,季先生是伯温的师兄,肯定和伯温一样聪明。他是不是能看透伯温的计谋,虽入局,但是等你回去后,和你断绝师兄弟关系?”
朱元璋说着,乐道:“说不定真的会!”
刘基不敢置信地看着露出看乐子笑容的朱元璋:“主公,我为你出谋划策,你居然想看我笑话?”
朱元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哈哈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只是提醒你,想个办法讨好你师兄!”
刘基深呼吸,咬牙切齿:“谢谢主公关心?”
宋濂笑得前俯后仰,大文人的形象完全被他抛到了脑后。
这时候,李善长抱着一摞文书,面色黝黑地一脚踹开他们暂住的房屋的门,咆哮道:“你们抛下公务,在此躲懒,还笑得这么大声?!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我也不干了!!”
朱元璋和宋濂的笑声戛然而止,刘基也赶紧堆起满脸讨好,频频拱手作揖。
“百室,别生气,我们也有正事,真的有正事,不是在躲懒。”
“百室,放轻松,深呼吸,别气,我立刻帮你一起处理文书!”
“李先生,相信我!我们没有抛下你一个人工作!”
李善长咆哮:“我信你们个鬼!”
说完,他把文书一丢,撸起袖子,一个人追打三个人,连朱元璋都抱头鼠窜,不敢还手。
守门的朱元璋亲兵,那是不敢听也不敢看,全当自己是瞎子聋子。
造孽啊!
……
陈标叼着一串冰糖葫芦批改文书中,闻言抬起头,取下冰糖葫芦:“这样啊,朱先生为何要逼迫季先生做选择?季先生恐怕会生气。”
朱升帮陈标擦掉嘴角的糖渍,语带讽刺道:“刘基刘伯温以为自己算尽人心,算无遗策。以我和季仁寿的性子,恐怕会起冲突,激将季仁寿入局。我只是看在同为大帅幕僚的份上,帮他一帮而已。”
陈标眨了眨眼,实话实说道:“朱先生,你和伯温先生都有点可怕。”
朱升失笑:“阴谋小道,有什么可怕?标儿,可怕的是光明正大、避无可避的阳谋。”
陈标道:“阳谋可怕,阴谋也可怕。一个知道还着道,一个不知道而着道,只论结果,都一样。”
他咬下一颗糖山楂,又酸又甜眉头直皱。
咽下糖山楂后,陈标继续道:“或许季先生知道你们俩都在套路他,才被激将成功。”
“套路?”朱升品着这个词,笑道,“说不定。那他要如何破局?”
陈标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看着吃光的糖葫芦。
他快到换牙的年龄,总感觉牙齿随时都可能松动,不敢吃太酸太甜的零食,隔很多天才奖励自己一串糖葫芦。
陈标十分珍惜地舔了舔糖葫芦签子,看得朱升都忍不住想再给他拿一串了。
不过陈标很有自制力。许多人都心疼他,想要让陈标再吃一点零食,陈标一直都拒绝。
把糖葫芦签子丢到垃圾篓里后,陈标才继续道:“或许季先生并不是想破局,而是顺势入局呢?朱先生,我今天想去小学授课。”
朱升叹了口气,道:“去吧,我留在这里。”
朱升摸了摸陈标的脑袋,道:“可以多玩一会儿再回来。你还小,不该如此劳累。”
陈标笑道:“谢谢朱先生关心,我有分寸。累了我肯定会休息,不会勉强自己。对我来说,处理这些可比陪弟弟们玩有趣多了。”
朱升目送陈标离去,再次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刘基所想。刘基担心他利用自己的阅历和见解影响标儿。
他也的确如刘基所想,想要试着影响标儿。
但相处一段时间后,朱升明白,他和刘基都小瞧了标儿。标儿面上看着再谦虚,骨子里却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冷漠和骄傲,认定的事很难被人撼动。
或许只有标儿的至亲,能影响他的思想。
这样的人,是明君?暴君?还是圣君?
不到未来,谁也不知道。
倒是他自己,渐渐被标儿影响,对自己所思所学产生了迷茫。
朱升看着手中的文书。
不,或许他不是被标儿影响,而是被应天城中与这个乱世格格不入的欢快幸福气氛而影响,开始不自觉地偏向朱元璋。
圣人学说,不是为了当圣人而创造一种学说,而是为了救世济民。
孔圣人是如此,孔庙圣贤是如此,朱子程子也是如此。
既然百姓过得很好,那圣学为何不能改变?
圣学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
陈标来到小学校时,季仁寿正在为小学生们授课。
季仁寿看过小学生们上次月考卷子,又旁听了几堂课,估摸出小学生们的学习进度。
无论是连环画一样的教材,还是那个简单却从未有人想到过的黑板粉笔,都让季仁寿深深震撼,爱不释手。
他手捧应天小学的课程表,看着课程中不仅文武皆有,还有劳动课和实践课,不由感叹,这“小学”确实是商周时真正的“小学”,教授的内容都是贵族子弟应该学的知识。
若朱元璋得到了天下,这些人就是天生贵人,直接可以躺在父辈的功劳上当高官侯爵。
这样的人,他们还需要学经史子集吗?
当然需要。但他们更需要的是学习“思想”,学会普通百姓的思维。
同时,他们也该学会如何“牧民”,跳过科举那一步,直接学习如何做官、做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