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仁寿看懂小学课程背后的含义后,深深敬佩制定课程的人的深思远虑。
当他询问这些课程是出自哪位高才之手后,小学里自称“教职员工”的教书先生们笑道,“当然陈小校长,陈家标儿啊”。
季仁寿被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他想起刘基所说的“忘年交”,终于有些明白了。
季仁寿藏起心中震撼惊讶,开始为小学生们上了第一堂课。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明明他已经为人讲学无数次,但第一次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季仁寿讲解的是最浅显的理学课,即讲解什么是理学,理学有什么用。
这本应该很枯燥,但季仁寿举了许多有趣的例子,还兴致勃勃在黑板上画画,小学生们竟然也能听得进去。
陈标趁着季仁寿背过身写黑板的时候,悄悄坐到了周骥身边。
把正在打瞌睡的周骥吓了一跳。
为了培养小学生们的同学情,陈标特意弄了长条桌,让他们拥有同桌。同桌和座位,都一月一换。
周骥的同桌今天正好请假,陈标就溜到了周骥旁边,假装自己是周骥的同桌。
季仁寿讲课讲得心潮澎湃,红光满面,居然没发现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周骥擦了擦额头上惊出来的汗珠,在作业本上用细炭笔写字:“小先生,你怎么来了?”
陈标写道:“别说话,闭嘴认真听课。”
周骥立刻不敢走神,挺直了背,还认认真真用那一手的狗爬字记笔记。
虽然周骥已经被陈标教得能较为认真的学习,但练字需要很大的毅力,周骥显然完全没有毅力。
陈标看着周骥那一手的狗爬字,想起自家爹的狗爬字,不由皱眉。
希望他爹回来后,一手字不会因为军旅生活更加烂。
季仁寿继续讲课。
上文化课时,陈标将一堂课设置为三刻钟的时间,即后世四十五分钟左右。这是后世公认的人的注意力能一直集中的时间。
季仁寿第一次授课,居然能在铃声响起之前准时讲完,还预留出了提问的时间。
陈标高高举起了手。
季仁寿这才发现小学生堆里,混进了一只标儿,不由莞尔:“陈小先生有何赐教?”
陈标道:“先生,你讲的不是传统程朱理学,而是心学。”
季仁寿摇头笑道:“标儿,心学理学,都是儒家圣学。心学是从程子开端,最早追溯至孟子,怎么不是传统?”
陈标心道,狡辩。
朱熹在世的时候,心学和理学也打出了狗脑子。
不过心学确实是从二程开始研究,到明末王阳明时发扬光大。这一切源头,也确实是孟子。
无论心学理学还是事功学,都是儒学内部纷争。
春秋战国的时候,儒家内部也分列成不同的学派,最后出现了许多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等代表,甚至儒家的死对头墨家的思想,也融入了儒家之后的思想。
将来,儒家也会继续融入其他思想,践行“和而不同”“求同存异”“三人行必有我师”。
陈标眼眸闪了闪,继续试探道:“听先生言论,并不遵循性善论和性恶论,而是无善恶的思想,经过善的教化就是善,经过恶的教化就是恶?”
季仁寿嘴边的微笑幅度增加,道:“却是如此。”
陈标道:“无善无恶一片混沌,这是禅宗的思想吧?”
季仁寿强压住嘴边笑意,板着脸严肃道:“什么禅宗?禅宗有的思想,我们儒家不能有吗?”
陈标看着季仁寿眼中的笑意,心中微微叹气。
好了,他发现了,这的确是程朱嫡系,非常典型的程子思想继承人。
可惜,他继承的是程子心学。
他们应天的那些大文人们,个个都是程朱理学的嫡系弟子,各个也精通理学,但又不止精通理学。
陈标明白了,大贤就是要兼学许多学说,从中选出自己认可的思想。
这就叫“尽信书不如无书”?
就算是圣贤,我不公开反驳你,也能暗戳戳地发表和你不同的言论?
儒家阴悄悄的反抗叛逆精神?
陈标最终拱手,在下课铃音响起的时候,用了一句还未出生的王阳明小朋友的名言,来结束这一场短暂的问答:“夫子说得极对。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我之用,是之谓大道。是学生着相了。”
季仁寿合掌大笑,快步走到陈标面前,将陈标抱了起来。
陈标:“……”
季仁寿把陈标对着太阳举了起来。
陈标:“??!”
季仁寿感叹道:“标儿,你可是天生圣贤?”
陈标兔斯基眼。
你举我就举我呗,还给我盖高帽子干什么?
陈标慢条斯理道:“只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为圣贤。我当然也是天生圣贤。”
季仁寿哑然失笑:“是这个道理。人人皆可为圣贤!”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融入光中的陈标,然后将陈标收回怀里,十分珍惜怜爱地摸了摸陈标的脑袋,对满脸疑惑的小学生们道:“你们也要记住,只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为圣贤,你们也是圣贤。下课吧。”
说完,他抱着陈标离开。
周骥一拍桌子:“小先生被抢走了?!”
其他小学生们纷纷震惊。
“岂有此理!当着我们的面抢走我们的先生?”
“抢回来抢回来!”
“你去?”
“我给你喊口号,你去。”
然后义愤填膺的小学生们一哄而散,珍惜短暂的课间时间,上茅房的上茅房,看课外书的看课外书,还有几个人相约去操场踢球打球。
陈标一头雾水,不知道季仁寿要抱着他去哪。
季仁寿上了马车,带着陈标回了陈府。
陈英前来迎接,一看到窝在季仁寿怀里的标儿,就很是无语。
季先生这副表情,怎么像刚抢了孩子回来?这难道也是文人之间什么默契的阴谋诡计?
陈英想,他这辈子都当不了文人。
目送季仁寿抱着陈标回到季仁寿暂时居住的院子,陈英摆摆手,今晚标儿肯定在家里睡,厨房多加几个标儿喜欢吃的菜。
季仁寿抱着陈标回到暂住小院子的书房,把陈标放在书桌上,撅着屁股从书箱底部掏出一本书,递给陈标。
陈标一翻,书中正是程子心学相关内容。
季仁寿道:“圣人教化,就是希望将所有人都教化成圣贤。老师曾经说过,过分追求性理,而忽视心性,理学走入歧途。”
陈标点头:“是啊,理学过分教条,朱子看到他的后世学生们为了维护他的学说,居然会焚烧别人的著作,恐怕会十分失望。”
朱熹面对不喜的学说,向来是“打上门”,直接去别人老本营讲学。
当时朱熹确实很强,他本是闽学,现在江浙一地在他讲学之后,纷纷归服他,理学兴盛。
就算朱熹和唐仲友互为仇敌,他在世的时候也没有做出用额外手段禁止对方学术传播的事。倒是他死后,那些朱子门人将唐仲友著作焚毁,为唐仲友说话的人的文章也被他们斥重金收购焚毁。
季仁寿见陈标点头,开心道:“你是否认为心学才应该是正统?”
陈标却在季仁寿期盼的眼神中摇头:“我认为,什么学说都可以成为正统,什么学说都不应该成为正统。成为正统的应该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思想,任何学说中有利于百姓、有利于文明的思想,都是正统。他们的糟粕,都是不正统。”
陈标不明白为何季仁寿要向他“推销”心学,但他可不想拜师,便老实道:“书中的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思想是活的。随着时代的进步,相应的思想也会发生改变。翻看史书就可以知道。比如纣王被讨伐的其中一个理由是祭祀神明时用牲畜代替人殉,不敬神明。而这一点,在现在却是明君行为。”
纣王被灭的最主要原因和隋炀帝类似,都是好大喜功,连年征战,导致民怨较深。
但在那个奴隶制时代,民怨虽是主要原因,却不能成为起兵的最重要的理由。“不敬神明”才是。
不过周朝立国之后,很快就禁止用人祭祀神灵。所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当事人其实很清楚,只是顺应当时的潮流写征讨文书而已,不代表他们认同。
陈标举了商周的例子,以证明社会的主流思想会随着时间改变。
陈标看着季仁寿逐渐黯淡的眼神,尴尬地移开视线:“我啊……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分成什么学,好的都学,不可以吗?其实圣贤学问本就博采众长,倒是后世者为了党同伐异,非要分出个什么学说。自己支持的学说什么都是对的,自己不支持的学说全是错的。思想,哪有那么简单?”
季仁寿收起眼中的狂热,稍稍思索了一会儿,幽幽叹气:“你所说的也算一种学说。”
陈标:“啊?”
什么学说能包含我说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话?总不会是马氏哲学吧?
季仁寿摸了摸陈标的头,转移话题:“既然你要博采众长,那么心学也算众长?”
陈标道:“致良知,成圣人。圣人不在朝堂,而在百姓心中。”
陈标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当然是心学的长处。”
季仁寿问道:“那我可以继续在小学教授心学?”
陈标道:“当然可以!不过季先生,我可能也会邀请修习与心学截然不同的学说的先生来授课。可以吗?”
季仁寿道:“你要博采众长,让那群小学生自己思考,自然会选择不同的学说。你是要建立春秋战国时的学宫呢。”
陈标立刻警觉,瞬间甩锅:“不是我!是朱大帅!这一切都是朱大帅教我的!”
季仁寿感叹:“朱大帅以前未读过圣贤书,思想反倒没有被束缚过,更加自由。”
季仁寿说完,念了一段《逍遥游》,眼中满是对大鹏和大鲲的向往。
陈标嘴角微抽。结果这个文人,还兼修道学?
啊对对对,圣贤学问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季仁寿又和陈标聊了一会儿学问。
后世自诩儒商的新社会商人们最爱看的书除了事功学,就是王阳明的心学。
甭管为什么,陈标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王阳明的书向来是商场最爱,甚至员工培训的时候也会听课。
所以陈标随便胡扯,都能扯到季仁寿的心窝上。
看季仁寿那副深有感触的模样,陈标猜测,季仁寿估计要在应天长留。
在这个乱世,朱元璋的大本营应天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季仁寿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隐居”,恐怕要著书立说了吧?
季仁寿会不会走王阳明的路,让王阳明无路可走?
想必王阳明知道这件事,不但不会难过,还会非常高兴。
而且以王阳明兼容并包的思想,有季仁寿走到了他逝世时才走到的地方,一定能以此为起点,走得更远。
陈标晚上捧着热牛奶咕噜咕噜灌完,伸脚反复踹开反复往他身上扑的三弟,心中十分感慨。
感慨完之后,陈标开始挠头。
所以季先生抱我回来那一番举止,究竟是在干什么?我怎么搞不懂呢?
难道他只是单纯想给我“推销”心学,收我为徒?
但他怎么觉得不太像啊。
晚上,季仁寿的夫人替季仁寿把油灯挑亮,道:“你怎么把书拿出来放书架上了?”
季仁寿道:“以后要常住这了,不把书拿出来,翻找的时候麻烦。”
“常住?”季仁寿的夫人心跳如擂,脸上露出不解,“为何?你想在应天居住?这可是朱元璋的地方。”
季仁寿骂道:“伯温那个竖子,坑我坑惨了!我们现在走不了!”
季仁寿的夫人疑惑:“伯温虽调皮了些,但怎么会坑你?他最尊重你。”
调皮……季仁寿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留在这也不错。”季仁寿道,“夫人你也很喜欢这里,不是吗?”
季仁寿的夫人道:“应天街上的百姓哪怕衣衫褴褛,脸上也带着笑,我确实喜欢这里。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季仁寿握着老妻的手,道:“那我就留在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就在这里安家。我已经和标儿说了,以后在小学当个教书先生。”
季仁寿的夫人使劲点头,双颊飞出一抹红晕。
季仁寿也忍不住有些羞涩。
两人都快到花甲之年,含情脉脉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季仁寿刚用喜称挑开新娘的红盖头,两人第一次近距离对视的时候。
……
陈标再次去大帅府干活的时候,对朱升嘟囔昨日的奇特遭遇。
朱升听到季仁寿修心学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他自己也兼修心学。哪个程门学子不兼修心学?
但听到后面,朱升眼皮子狂跳,然后猛地一拍桌子,吓了陈标一跳。
陈标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
朱升收起拍桌子的巴掌,表情也恢复了以前老僧入定的淡然:“没事。以后不用来大帅府处理文书,仍旧在家里处理吧。”
陈标:“哦。”……是他们不再斗法的意思吗?
文人的玲珑心思,真是不懂。
陈标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
朱升收起拍桌子的巴掌,表情也恢复了以前老僧入定的淡然:“没事。以后不用来大帅府处理文书,仍旧在家里处理吧。”
陈标:“哦。”……是他们不再斗法的意思吗?
文人的玲珑心思,真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