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雪茹回了西殿之后,才后悔把毽子送给了江元佑。彼时那个瞬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现在是怀兴公主,她用钟雪茹的心境去与江元佑相处,她记得江元佑向自己所要了一个报酬,她没有多想,便把手里最珍贵的东西给了出去。
现在想想,那一刻她的脑子绝对出了问题,完全不听自己做主。事情落到了江元佑身上,就变成了本能。
钟雪茹被这个现实吓得不轻。
一路上都憋着没敢说话的翠烟终究还是没忍住,她和碧云两个人跑去了东二所,结果五皇子妃只给了她们一个荷包。她俩还担心是五皇子妃忘记了什么,愣是陪着一起找了个遍,最后才确定真的只有这么一个轻飘飘的荷包。两人不解地回了二十四回廊,结果看见公主和永安侯待在一起,公主还送了永安侯自己贴身放着的毽子。翠烟一路都和碧云面面相觑,未出阁的女子送男子信物,这个意义太重大了,怎么公主和永安侯都跟没事人一样云淡风轻的。
翠烟看着做在桌边托腮想心事的钟雪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公主……您和侯爷?”
“什么都没有!”钟雪茹连忙否认,“你们离开之后我碰巧遇见永安侯,只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可是……”可是公主明明说了报酬啊,真的只是几句话而已吗?翠烟当然不敢质疑公主,但这话连翠烟都能看得出破绽,公主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翠烟正要说话,碧云在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摇了摇头。翠烟把话咽下了肚,有些生硬地转而问:“公主饿了吧,要传膳吗?”
钟雪茹实在不好意思直视翠烟和碧云,连头都没抬,朝她们挥了下手。碧云心中了然,拉着翠烟出门传膳,把内殿留给钟雪茹一个人。她们二人走了之后,钟雪茹才终于喘出一口气,她憋了好久的脸色此刻终于开始涨红,回忆起先前的一幕幕就觉得又臊又羞,特别是自己那么丢人的一面还偏偏被江元佑看了个透。她嘴上说着要江元佑端庄,其实她心里清楚,在旁人眼里,她这个公主才是不够端庄的——哪有公主会去爬假山,然后看见了外男之后还摔下去的。
钟雪茹掩着面,心情复杂极了。她丢的是公主的面子,永安侯和这些小宫女当然不会议论什么,但她心里还是满满的负罪感,外加一点点的不甘心。她甚至在想,若现在是她自己的身体,在这般场景之下见到江元佑,又是怎样一副画面。
她绝对不会摔下去,然后呢,她站在高处望着江元佑,他抬着头,用含笑的目光凝视着她。他们隔着不近不远,被绿柳红花簇拥,耳边是流水潺潺,时间或许会在此刻停滞不前。
她脸红了起来。
不行不行,她怎么可以想这些。钟雪茹一个激动地撑着桌子想站起来,脚自然地踹了下桌角,她吃痛地嘶了一声,才想起来自己的腿上有伤。刚刚强忍着一路快步回到西殿,结果疼成习惯,反倒给忘了。
她重新坐好,拉起裙摆,露出小腿,膝盖与小腿肚上都蹭破了一块皮,但好在并不是什么大伤,应该不会留疤。她从怀里拿出江元佑留给她的小瓷瓶,又盯着瓶子端详了好一阵,才慢悠悠地倒出了一点抹在伤口上。药膏清凉止痛,伤口像是被冰了起来似的,很快就没有了痛觉。她慢慢放下裙摆,望着瓷瓶,里面还剩下不少药膏,她也舍不得丢掉。她站起身,在多宝阁找了个空盒子,把瓷瓶放了进去,锁好。
刚收完瓶子,碧云就回来了。她细声细语地说:“公主,晚膳已经备好了。”
“好。”
“对了公主,先前去东二所之时,五皇子妃说,太子妃下个月桃李之岁,太子拟了宫宴。五皇子妃备了贺礼,她嘱咐奴婢提醒公主也该准备起来。”
钟雪茹应下,她也不懂贺礼还备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要拜托给五皇子。她随口问道:“太子妃的生辰是哪日?”
“四月初十,届时永……”
钟雪茹光顾着听日子,完全没有注意到碧云的下一句话。
“四月初十,那就是浴佛节后……”
浴佛节……对了!马上就要到浴佛节了!
钟雪茹猛然间想起,如今是三月,母亲每年浴佛节都会去宝善寺,她从高塔摔下之前还答应过今年要陪着母亲一道去宝善寺上香。这是母亲经年累月的习惯,无论风雨都不曾改,上香本意为祈福,如今“钟雪茹”昏迷不醒,那么母亲或许会去宝善寺为自己祈求平安。
倘若她也能寻个理由去一趟宝善寺,那不是就能见着母亲了?不过她不能现身,最多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看母亲一眼,但那样也够了。
忽得找到了新的事可做,钟雪茹心里高兴,笑吟吟地经过碧云出了门。碧云不像翠烟和白石那样爱“多管闲事”,她默默地望着听完“届时永安侯与其他几位侯爷都会赴宴”之后喜笑颜开的公主,决定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要出宫去宝善寺是件大事,可不是五皇子一个人能决定的了的。钟雪茹思前想后,还是得去良妃那儿求一个恩典。为了保险,她还特地挑了个御医去给良妃请脉的日子,有御医作保,她的成算也会大一些。
自从自己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变好之后,宫人们再也没有把她如一碰就碎的瓷器一般对待,不必被宫人们时时刻刻都战战兢兢的目光注视,钟雪茹也乐得自在。她不清楚怀兴在这样的注视里长大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但若是钟雪茹自己,她觉得迟早会疯掉的。那些关切与其说是珍重爱惜,更确切的形容是一座囚笼,沐浴在其中的人根本没有自由。
她想,若是以后真正的怀兴醒来,见到大家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来对待,也一定会很开心吧。钟雪茹自嘲式地笑了下,她现在自己还自身难保着,怎么又习惯性地去关心起这个小公主了。
她来了端桃殿,正巧碰见杨御医给良妃请脉。良妃这几日头疼又发作,御医开了方子也不见缓解,昨日请了杨御医来施针,这才勉强好了一些。
钟雪茹安静地候在一旁,等到杨御医同良妃说完了话这才上前朝良妃福了福身:“母妃安好。”
“是怀兴啊。”良妃一脸疲倦,却还是朝她招手,示意她走近,“来母妃这儿坐。”
钟雪茹听话地走过去,良妃拉着她的手坐下,两人挨得很近,亲密得如同普通母女。但是钟雪茹也知道,皇妃与公主之间不单有血缘,更有品阶。换作平时,良妃绝不会与自己如此,也就是如今病中,才会更接近普通人。
说来也是奇妙,怀兴病好了才像常人,而良妃却相反。
这或许都是皇室里的一种悲哀吧。
钟雪茹内心这么想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关切道:“母妃这几日多多休息,勿要再操劳了。”
“傻孩子,我能有什么事操劳呢,无非是你的亲事。”良妃垂眸,似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会儿,她说道,“刘二郎本是个好姻缘,但既然他属意鸿胪寺白寺卿之女,那便罢了,母妃再提你寻一个良配驸马。”
钟雪茹心里是拒绝的,但嘴上也不好说,她抿唇一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母妃,儿臣今日前来,是想向您要一个恩典。”
“哦?什么事如此郑重?”良妃有些好奇,怀兴向来爱撒娇,对她与皇帝都自称“我”,很少会称“儿臣”,既然换了称谓,那接下来的话必然格外要紧。
钟雪茹顿了顿,才道:“下月浴佛节,儿臣想去宝善寺上香祈福。”
“宝善寺?”良妃有些意外,“你从未礼佛,为何忽然想去宝善寺?”
“儿臣前些日曾在梦中听得一高人诵读华严经,之后身体大好,想来定是佛祖护佑,理当还恩。何况母妃久困于头疾,儿臣也想替母妃祈福,愿佛祖护佑母妃安康。”
钟雪茹倒也不是信口拈来,之前随母亲礼佛时曾听过僧人诵读华严经,只是她稍微编撰了一下场合,若是良妃问起,她现场背上一段也不是什么问题。好在良妃并没有追究这一点,宫里人多半迷信,钟雪茹又出于好意,良妃属实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我儿有心,母妃甚是欣慰。”良妃满意地摸了摸钟雪茹的脑袋,“若要出宫,身边一定得带着人。你宫里那些宫女多不经事,宝善寺虽是佛门净地,浴佛节礼佛之人众多,难免鱼龙混杂……让珩儿带你去吧。”
让五皇子跟着去她哪还有机会偷偷见母亲,钟雪茹正想着拒绝对策,反倒是良妃先否决了这个提议:“不,浴佛节是初八,那日……罢了,从我宫里分几个会身手的宫人陪你一道吧。切记小心,不能让人见着你的面貌,知道吗?不,这样不妥,我遣人去宝善寺,让主持单独接你入殿。”
“母妃,浴佛节是大日子,怎能因怀兴一人耽误了百姓们礼佛。儿臣一心求恩,若是让佛祖见我擅用私权,这恩泽必然不会分与儿臣了。”
“你这孩子,上哪儿学会的这番话。”良妃点了下她的额头,“你也得答应母妃,不得耽搁,速去速归。”说吧,她看向还未离去的杨御医,“御医,怀兴这身子,出宫可无碍?”
杨御医看了眼钟雪茹,颔首道:“公主近日身子康健,当无碍。”
“好,待她回来之后,还劳御医照看。”良妃又将目光移回到钟雪茹身上,“念在你难得求母妃的份上,这次允了你。”
钟雪茹感激地退身一拜:“多谢母妃。”
“好了,下去吧。”良妃晲了她一眼,“特地今日跑来,便是瞧准了杨御医在。想来你也无事要同母妃说,母妃这儿无趣,便不留你了。”
钟雪茹低头应下,良妃不亏是皇帝的宠妃,看着再和善可亲,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她耍的这些小心机恐怕在良妃眼中只是小儿科,但良妃宠溺女儿,去宝善寺倒不算大事,她也就不再计较了。
她没敢久留,向良妃拜了又拜,这才带着翠烟她们一道回去。良妃深深地望着钟雪茹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足步声,悠然地斜撑在贵妃榻上,招呼随侍的莫女官进来:“浴佛节那日,叫几个机灵的跟着公主。”
莫女官面不改色地应道:“可要向主持传话?”
良妃思忖片刻,摇了下头:“这次便罢了,让她自在些。”过了一会儿,她叹气,“我是否太杞人忧天。”
“娘娘心善,此举是是关切公主行踪。”莫女官自然不敢妄语。
“这孩子,自打病好了之后便有了自己的主意。”良妃伸手捞过手边方盘中的橘子,细致地捏在指尖,“本宫的女儿,还是应当拿捏在本宫手中。怀兴议亲之事,也该同皇上说道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