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吕令皓心中震怒,面上却已恢复了涵养,还给了薛白最后的善意提醒。
因此,薛白下一步就打算不再“追死”,也就是说,农户有几亩地就交几亩地的租税,不必再承担因为逃户而分摊到他们身上的部分。
不多时,幕僚们进来,他目光一扫,见到一个熟人,却是王仪。
“郭录事,你在县城的宅子被卖了,该是要回镇上,路远,骑这头骡子吧。”
“是,有县令挂帅,指挥得当,才是最重要的。”
“哈哈哈,薛郎来了,坐。近来有传闻说,薛郎拿下郭涣是为了与本县争权,但本县从来不信这些。本县相信薛郎所为,乃秉公断案,正大唐法纪,清查隐田,解百姓困厄。”
“你糊涂啊。”吕令皓扶起郭憬,痛心疾首道:“你阿爷以权谋私的证据都被薛白捉到了,他能有那般好心放了你阿爷吗?为的就是让你来求情,他好顺藤摸瓜,拿住郭家更多把柄啊!”
见面便是这样一番安抚,稍稍展现了主官的风度,吕令皓又问道:“还有,薛郎是宰相之材,志不在偃师,接连立下大功,升迁可有眉目了?”
“好,我会把田契给宋勉。”
郭涣想要解释,才开口,众人已经嫌恶地避过了他。
“郭录事不算老,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赵六道:“这是县尉说过的。”
“我清查了郭家十三万贯。”薛白开门见山道。
“如此便好。”
薛白看过,将它递在殷亮手中,道:“殷录事,你的告身到了。”
“是,求县尊救我阿爷一命,他年纪大了,若流放三千里如何还能回来啊?”
论底蕴宋家或许不如太原郭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但在偃师县,别家都是支系,陆浑山庄确实是最显赫的一家。
“不是。”赵六道:“我阿爷过世时,是郭录事你作主,让我到县署做事。好歹有份月俸,我阿娘才没饿死。”
眼看县里的权力争斗没有耽误春耕,薛白也是松了一口气。
郭太公招了招手,让郭涣到近前来,缓缓道:“意气用事,不行的。你回来之前,有人来见过我。”
“对。”出忽意料的,薛白竟是坦然承认了,“我希望偃师县署由我说的算,县令答应吗?”
这日,吕令皓没有去见郭涣,而是特意邀薛白来详谈,打算把他变成下一个郭涣。
连着忙了数日,薛白亲自提了一壶酒,到县牢探望了郭涣。
在他看来,这是两人目前最好的相处方式,相比最开始,他其实已经做了很大的退让。
郭憬一到牢中就大哭起来,道:“阿爷啊……家里人都在怪你,二叔把我们赶出了本宅,三叔还把你在城内的宅子卖了……”
“人死已矣,不可因此坏了活人的交情。”宋之悌道:“高尚来信了,过段时日他会到偃师来拜访老夫,他已今非昔比,留点余地。”
等郭憬无可奈何地告辞,反而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提醒道:“明府,郭录事毕竟辅佐明府多年,若见死不救,是否失了人心?”
好在薛白是打着“济民社”的名义拿下划出的田地,加之高门大户对那些贫宵往往不屑,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四十八顷田是薛白自己拿走的。
宋之悌不答,反而问道:“郭家的隐田不止这些吧?”
但平民百姓要想意识到这当中的意义还要时间。不识字的农人们路过,有的不甚在意,有的围在告示前听人念着,却也不甚明白。
这确实是早就说好的,宋家为薛白谋一个录事之职,换郭家的剩下的田地。
“薛郎太小看本县了。”吕令皓抚须道:“本县是主官,巴不得属下的官吏有本事,助本县将偃师治理好。”
“放了我?”
薛白抬眼看了看天,心想自己要的连说都不能随便说,遂摇摇手,道:“谈正事,我来追缴郭家积年所欠租税。但不知郭家子弟可有挥霍,若是拿不出来可就麻烦了。”
薛白这一举动,几乎是把手直接伸到他这个县令的碗里。
“唉。”
郭涣看过判文,目露讶异,再抬头看着薛白,眼中恨意不散,但也浮起了求生的期望。
郭太公原本还好,听得哭声,悲从中来,再次失魂落魄。
“阿爷!”
此事谈过,一切顺利,宋勉正想要退下,宋之悌忽然道:“让人去把高崇的首级与尸体合在一处,葬到邙岭吧。”
“伱在诧异什么?觉得郭家不该能拿出这笔钱?”
杜五郎虽说与王仪之间有些交情,主要就是被掳走的交情,但还是先拉过薛白,小声提醒道:“他可是王彦暹的随从,你用他,宋勉不会猜忌吗?”
郭涣以为薛白是在开玩笑,但等这一壶酒喝完,薛白竟真让他儿子郭憬来牢中看他,还很大方地让他们父子俩单独谈话。
他表现得却是非常亲切,笑道:“本县确已致书于长安,据爱婿所言,万年县尉便要出阙了,他会为你谋划。不过薛郎也该在此事上更尽心才是。”
让王仪当幕僚,除了因为近来薛白观察了其人的才干,还有一个原因则是王仪对宋家有仇恨。
宋之悌这才缓缓开口道:“老夫可以给韦府尹写封信,只要薛白值得信任。”
“开元二十八年,关窑村的关阿乙把三十八亩良田、三亩宅田一并卖给郭家,关阿乙实际得到了多少钱呢?三匹绢、五斗粮而已,折价不过一百文一亩,与强夺有何区别;天宝三载,马洼村的马三旺把四十三亩良田、两亩宅田卖给郭家,只得了两石粮……”
“可……”
事实上,有些事情王仪知晓的比杜五郎还多。
郭涣再抬头一看,摆在桌案上的那块玛瑙香炉已经不见了,那是郭太公最喜欢的一个物件,价值不菲。
“如何还有钱粮啊,富余的钱粮都买了田。县尉说它们是隐田要抄查,却忘了那本是郭家的财产,既拿走了郭家财产,如何还要追缴。”
“证据都交给宋勉了,何妨?”薛白云淡风轻地应着,“他们追杀王仪,我却能收买他,方显我能耐。”
宋之悌不置可否,老眼犹看着图纸,脑子里想着宋家已有如此家业,希望子孙后人能够和睦不争、将家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这十三万贯乃是从开元十五年以来郭家所积欠的隐田租税,而偃师县一年的税赋折算下来也只有将近六万贯,粗略估算下来,每户人家一年缴税在十贯左右,已不可谓不重,那郭家所少缴的部分却又是分担在谁的头上?
薛崭报出这数字来,郭太公一听,不由浑身都在颤抖。郭家虽说家大业大,可若要拿出了这笔来也要一蹶不振。
“大伯呢?”
薛白一旦减免偃师县的追死,承受风险的同时也能在民间获得极大的声望,这已严重影响到他这个县令的威望了。
郭太公重重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薛白的陈述,道:“说是良田,多年不曾休耕,田地早没了肥力,加上年景不好,他们欠了收成,活不下去了,是老夫接济了他们。至于那些田地,田地也是要养的,这些年老夫一直未曾让人耕种,如何承担得起租税啊?”
吕令皓原本是极力反对此事的,眼看不能改变,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
他已老迈,薛白原本还想给他留些体面,闻言却是随口说了几个例子。
郭太公瞬间老泪纵横,以柺杖敲着地面。
他如今终于有些把偃师县理顺了的样子,但偃师县真正的主人还不是他。若有郭涣这个二十余年的老吏相助,他便敢与旧主人碰一碰了。
至于郭太公的拜贴,已可让人将它丢掉了。
吕令皓作为主官,最好的策略就是以静制动,见元义衡如此相劝,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div class="contentadv"> 元义衡见了这目光,不由心下一凛,不敢再多言。
老人大概是不放心就此撒手人寰,希望亲自带着家族度过这场劫难。
当主官便该有这种超然心态。他不会像薛白、高崇那样亲自出面去争斗,因为县里但凡有功劳都少不了他一份;而出了差池,他还可想办法先撇清责任。
薛白也没有理由再不答应。若为个人前程,他在偃师已经做得够多了。若继续下去连官长都对付,过犹不及,反而要被官场排斥。
宋勉正把一叠田契交到了宋之悌手中。
“是,刨除掉各家想分的,还有两百顷可以给我们。”
简单而言,就是不帮忙。
吕令皓心中讥嘲,暗道右相如此讨厌你这竖子,如何会容你升迁?
“阿伯,侄儿去杀了薛白,再以死谢族人!”
到了回郭镇,气氛与往昔大不相同,本宅的积蓄没有了,族人们显得紧张兮兮,还有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反而是主院的奴婢愿意搭理他,应道:“家主在书房。”
“叔翁,高崇可是杀八郎的凶手……”
“县尉让你来的,收买人心?”
到这一日为止,薛白与吕令皓相处还算得上是和睦。他离开县署回家时,恰好还在花厅外面遇到了吕令皓。
“这明显是薛白拖本县下水的诡计,更何况,郭家失了势,郭涣丢了职,还要他的人心有何用?”
“权力。”宋勉回答得很确定,“此人虽然年轻,却不肯屈于人下,他希望我们能帮其夺吕令皓之权,使偃师县由他说了算。”
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偃师县没有一家高门大户愿意拿出钱来为他赎刑。须知他在县署为吏的二十年间,一直尽心尽力为他们谋事。
“原本只是一桩寻常交易吧?竟有这等意外之喜,薛白要什么?”
“鱼若没了刺,如同人被拆了骨,与一滩被随意咀嚼的烂肉有何区别?”薛白竟是态度强硬地顶了回去,问道:“县令说是吗?”
薛白听了,眼神便笃定下来。
“阿伯,侄儿对不住你!”郭涣哭着便跪倒在地。
而他已经忘了,这些年来是郭涣一直尽力帮他,才把县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他养了许多的部曲、护院,终究是没敢命令他们做出抵抗,命令了也未必有用。眼下唯有选择收买薛白这一条路了。
“不识好歹!”吕令皓终于发了怒,怒喝道:“你待如何?要公然与本县作对不成?!”
说到这里,郭太公拍案悲呼,道:“老夫该将这故事告诉宋公啊!宋公何其不智?!”
“买的?”
殷亮愣了愣,问道:“少府真办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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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二月又快要过去。
因此,这件事虽然是薛白对付郭涣,也让吕令皓感受到了危险,但吕令皓轻易就能变坏事为好事。
“薛郎这是是要先走了?对了,烦请替老夫恭贺殷录事一声。”
话虽如此,殷亮随颜真卿到醴泉为幕僚时,连颜真卿也没能为他谋得这样的阙额,只能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县署承诺,将会在一个月内重新清丈田地、排查户口,之后的租庸调将依照重新造册的田亩户籍来,不再有“追死”。
“十三嫂,不是我得罪县尉,人家就是冲着我们的隐田……”
经此一事,郭涣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额头爬满了皱痕,显得万分愁苦。
老人积攒了一辈子,忽然之间要成了一场空,看起来分外可怜。
“你……你疯了。”
薛白没疯,他只是在接连吞掉了高崇、郭涣之后,已有了宣战的底气。
这次,他要做的是彻底拿下偃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