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假道伐虢
郭家本宅。
门环叩动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听得里面的下人胆颤心惊。
“开门!官府办案!”
薛崭还在变声,公鸭嗓难听至极,语态却十分嚣张,已有了一县班头该有的气势。
门一开,他便带人冲了进去,挥手道:“查封仓房,搜索文契账册,动作快!”
薛白则走在后面,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得意,反而有些自省,明白了何谓“破家县令”。
他走到大堂,扶起一个吓得摔倒在地的奴婢,道:“不必害怕,县署依法办案。”
堂上,一众人扶着垂垂老矣的郭太公出来。先是见一根拐杖点在砖石铺成的地面上,之后是一双颤颤巍巍却又很坚定的脚,脚上穿的是织履,彩丝织着繁复的图案,光艳如新。
“薛县尉,这是在做什么?!”
“催税。”薛白回答道,“我身为县尉,这是应尽的职责。”
“你且想清楚胡作非为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天下哪个州县没有追死?地方官每年所要征收的税额皆有定数,丁户逃了,不将这缺额摊派下去,难道他们自己掏吗?你若太过特立独行,成了梗在他人喉咙里的刺,自寻死路而已。”
“可是像我这样值得信任,又有才能的……不多啊。”
薛白问道:“还得请县令提携,不是吗?”
“不,郭家既然补缴了积欠,念在郭录事曾经为县中庶务尽心尽力的份上,我可放了你。”
见薛白不答,他又道:“凡是这庭院中有的,不论是金银珠宝、美人玉器都可以,甚至此处没有的,如一县之主的权力,若薛县尉能放过郭家,老夫都会尽力满足。”
郭太公缓缓在交椅上坐下,忍着怒气,让身边的子弟们都退下,缓缓道:“薛县尉想要什么?只管与老夫说。”
“赎刑?”
……
“咳咳咳咳!”
薛白却不觉得他可怜,郭家虽没有拿刀杀人,可因其而家破人亡,或一生积蓄转瞬成空的老人不知凡几。哪个不比他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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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薛白离开,许久之后,郭太公才从失魂落魄之中缓过神来,喃喃道:“没了?不,还有转机……宋公可答应见我了?”
要这么做,必须重新丈量田地、登记户口。此事原本由郭涣在做,如今郭涣已经落狱了,薛白遂借机在县署安插上他的心腹。
这便意味着,普通农户们再也不必分摊因为逃户而缺少的税额。
暂时不能再分更多了,多了便容易让宋家怀疑他的企图,而他如今正需要借助宋家之力争权。
话到最后,杜五郎略有些没底气。
对于失去了田地的农民而言,这却是破天荒的大事,其中的激动不言自明。
人情翻覆,翻覆之前谁都想不到会是这样,或是想到了也难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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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浑山庄。
薛白道:“还有,我与你说的话还作数。你若一无所有了,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
换作从前,他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连一千贯都拿不出来。
冬天才收缴了郭万金的“五万贯”给朝廷,开春又追回了郭家的积欠,连着两桩大功,他只要再用力打点一二,已经可以升迁。
说到这里,郭太公自己都觉得不甘心,泪水流下,流进深邃的皱纹里。
问题反而在于,吕令皓既不想去长安看人眼色,又不愿去旁的州县当佐官……终究是当惯了一地之主官,太超然了。
薛白道:“郭公是爽快人,可惜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郭憬找来之时,他正在变坏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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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也有一张偃师田地的图纸,他与杜五郎研究了很久,并且实地走访,终于从郭家的隐田里划出四十八顷田分给逃户。
另一方面,农民也对租税有深深的担忧,这毕竟不是能免租三年的荒田,而是良田。
“莫哭了,你先去提一千贯来赎刑。”
郭涣愣了一下,觉得这些话的语态有些耳熟,他不久前才听过。
“老夫问,他能在偃师助力宋家多久?”
“你利用权职为人谋田,流三千里,但允你赎刑。”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封判文,“找人给你赎刑吧。”
隐隐地,他们说的是“都怪他得罪了县尉”之类。
“阿伯。”
出狱这日,唯有赵六牵着一头骡子在县署门外等郭涣,递了被荷叶包着的胡饼给他。
“还有,下次他们打算直接放出一万贯的铜币,需要我们的商行到扬州采买些轻货……”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吕令皓,他负责征税,并直接面对河南府。首先摆在他眼前的一个问题就是,不追死,缺的税额由谁来补?
隐田不是只有郭家一家有,各家所占隐田比郭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为他郭涣在县署做事,每年租税交的还是最多的。
“放心,我还招了几个幕僚。”
“还……还没有,阿翁你莫急。”
他颤巍着,努力站起身来,哭道:“薛县尉,这可是老夫一生的积蓄啊!你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事已至此,你得分清,哪些人想对你剥皮拆骨,分清谁能给你机会。”
“什……什么?”
宋之悌老迈,一双眼睛里十分浑浊,看不太清楚上面的字,宋勉遂拿出一张图纸来,比划着道:“叔翁请看,首阳山下东南方向这片田地,与我们原有的相连,水渠都是通的,薛白划了一百八十七顷给我们。”
他已投了拜帖给宋之悌,希望以垂垂老朽之身爬上首阳山去拜会。
说话间,薛十一郎却是跑到县署里找薛白,神神秘秘地道:“阿兄,有个叫郭涣的到家里来想要见你。”
郭涣脚步沉重,到了书房,他推门进去,只见郭太公坐在那,老态龙钟像是马上要枯萎了,但还活着。
“你是为了羞辱我的?”
“一无所有了……郭家除了这空屋,一无所有了。”
“县尉请说,给不给得了是老夫考虑的事。”
“他是自己人,收了我们的赃款,与我们销赃。一死俱死。”
结果出了事唯他一家来担,这也就罢了,他遇到薛白这种不讲理的,只能自认倒霉。然而,各家却是背信弃义,瓜分郭家的田地,连一千贯的赎刑钱都不肯出。
“唉。”郭涣长叹一声,喃喃道:“我老了,眼力不如你们年轻人喽。”
他愣了好一会,想到这些年族里大事小事,谁没有拜托过他,当时常听就是“数你最有本事,在县署掌权,嫂子也知道欠你太多了”。
宋勉等了好一会没得到回答,继续道:“此番拿下了郭涣,薛白希望能让他的幕僚殷亮为录事,叔翁能否帮他向河南府举荐?”
“唉,宋公竟还不见我。”郭太公气得胸膛起伏,“昏了头啊。”
郭涣盯着他看,眼睛里浮起恨意。
郭涣愣了愣,咽下满嘴的苦意,道:“你去找明府,就说……我知道是明府给薛白施压,给了我机会,必铭记于心。请他在县署账填上一千贯,放我出去。”
“不是我的功劳。”薛白道,“是宋勉请托了韦府尹,一个县的录事之职还是好办的。”
“没了,阿爷,家里都没钱了啊。”
偃师田地不论怎么划,农户与佃户们都已经将县里的田地种上了。
郭涣有些不确定,缓缓问道:“不会是……薛白来过了吧?”
他跌坐在交椅上,再开口语气已是悲凉。
宋勉略略沉吟,道:“叔翁放心,他背后还有杨党,如今杨氏已把生意铺到了偃师县,眼下才开始,往后合作的机会还多。”
郭涣滞愣了很久,拿起酒喝着试图浇愁,哭道:“我从来没想到,家族能在一夜之间垮了。”
而在这个二月末,一份公文也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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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郭家抄查的十三万贯财物在接连搬运了多日之后,这日终于全数搬到了县署库房。
“阿郎,陆浑山庄派人到丰汇行了,说是答应阿郎的事已经办妥了。”
当然,他近来也是本事见涨,否则大可不必担心。
如此示好,他几乎就差直说了——为了夺权也好、立功也罢,薛白你动了郭涣就算了,但别惹本县,彼此维持和睦直到你升官。
“《左传》有个故事,晋国想要吞并虢国,但恐虞国出兵阻拦,大夫荀息遂提议,以良马与美玉送给虞国,以此借道伐虢。待晋国灭了虢国,回师时驻后虞国,虞公仍毫无戒备,很快也当了俘虏,荀息拿回了当初所送的良马、美玉,笑言美玉依旧璀璨,唯骏马牙齿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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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县城的十字大街、四个城门、码头,以及几个镇上,有告示被贴了出来。
“富贵如浮云嘛。”薛白这般安慰道,“好在人都没事,郭太公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个能扛事的,对家中子弟管教得也不错,不见有甚恶行,否则,这次落狱的远不止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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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天,郭涣才得以赎刑出狱。
不论薛白说的真心于否,吕令皓捧腹大笑。
郭涣眯了眯眼,犹觉薛白可恨,却也提不起心气了……
郭憬一愣,面对县令这样诚挚的说辞,不知怎么办才好。
可惜,吕令皓送到薛宅中盯着薛白的仆妇、婢女们已经被送回来了,不知就在这一天薛白又见了郭涣。
“你恨我无妨。”薛白并不在意,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经此一遭,你家中子弟往后更能争气,从混吃等死变成立志做出事业。”
杜五郎见此情形,反而是哀叹一声,嘟囔道:“如此一来,我要做的只怕是更多了。”
他左手边的桌案上还摆着几封拜帖,高尚递的那封被摆在了最上面。
“县令不怪我安插心腹?”
“郭家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兽群里,若有一只野兽倒下了,是要被别的野兽吃掉的。”
两人说着,薛崭过来道:“阿兄,找到仓库了,还没清点,十三万贯估计是不够,得把宅院也卖一卖。”
经过了年节到开春,王仪已经学会了隐藏这种仇恨的情绪。私下里,他唤薛白已是唤作“阿郎”。
“谁?”
毕竟这也是他的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