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如今有五座寺庙,晋昌坊的大慈恩寺便是其中之一。
娜兰贞与赤松德赞并没有受苛待,被控制住之后就送到了寺中一个拾掇得颇为素净雅致的禅院。
赤松德赞此前就住在这里,进来后很自然地开了窗,拿起叉竿支好,然后在矮榻上盘坐下来,撺着手里的佛珠。
只见他低眉垂目,宝相庄严,娜兰贞便有些来气,道:“你是赞普,堂堂一国之主,被俘虏来了,怎么还待得自在了?”
“阿姐,我不是被俘虏来的。”赤松德赞道:“玛祥叛变,我逃亡到大唐来。”
“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主动或是被动。”
娜兰贞道:“汉人有个故事,以前蜀地的国君被俘虏到长安以后,只知道享乐,别人问他想不想回蜀地,他说‘此间乐,不思蜀’,现在你也是这样吗?不想再回吐蕃了?”
赤松德赞眼睛都不睁,若非手中的佛珠还在转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好一会,他才缓缓道:“回,要的是机缘,而非我想或不想。”
“你给我有些志气。”娜兰贞道:“若不设法回去,真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吗?”
“万里归程,更有奸臣把持国政,如果没有唐主的支持,如何回得去?阿姐放心吧,有朝一日,他会放我回去的,‘既来之,则安之’。”
娜兰贞一直在大声质问,同时也已经在这禅房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偷听。
她这才小声道:“我已联络了达扎鲁恭,他表态会支持你,只要我能把你带到鄯州。”
赤松德赞的脸色这才有了略微的变化,沉思着。
去鄯州并不算远,如果真的有达扎鲁恭的支持,兵权在握,确实能夺回权力。
“他不会是骗我们的?”
“恩兰·杰哇秋央出家了。”娜兰贞道,“他保住了桑耶士,与贵族联合起来,称为‘七觉士’,得到了佛教的支持,我离开前,玛祥正在与他和谈。”
赤松德赞睁开了眼。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讯息,“恩兰”也是达扎鲁恭的姓氏,在藏语里意思是“邪道,堕入歧途”,并不是一个传统贵族,而是近十年才崛起的。
杰哇秋央是达扎鲁恭的堂兄,也是恩兰一族的家主,原本,他与玛祥一样是权臣,但现在利益关系发生了变化,恩兰家族成了抗衡玛祥的旗帜。
“一个崇尚苯教的羌人家族,能够改信佛吗?”
“但事实就是发生了。”
“看来,达扎鲁恭是真心对抗玛祥。”赤松德赞道,“我可以去见他。”
娜兰贞道:“对,不需要依靠唐廷,我们能夺回大权。”
“但我们困在这里,怎么去见达扎鲁恭?”
“别急,很快我们就会有机会。”娜兰贞眼神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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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泉明进入宣政殿时,薛白正在看仆固怀恩递上来的折奏,他遂候在一边等了一会。
“杜五郎没死,仆固怀恩信上说,他是被拔野古部落的人捉了,正在努力营救。”
“拔野古是铁勒部落,与仆固族一向亲密。”颜泉明道:“看来,仆固怀恩是在威胁陛下?”
“算是吧。”薛白丢开手中的奏折,道:“仆固怀恩说他没看顾好杜五郎,向朕请罪,自请解除节度使一职,让仆固玚担任。”
颜泉明道:“臣请出面营救五郎。”
“郭子仪会办的。”薛白喃喃道:“朕只是在奇怪,仆固怀恩在急什么?”
颜泉明随口应道:“也许他自知时日无多了。”
“有可能。”
“臣特来向陛下禀报,已经拿住了达扎鲁恭安插在长安的细作,其主使者的身份不一般,陛下也认识,是吐蕃公主娜兰贞。”
“是吗?她也不嫌远,三年跑了两趟。”
“许是想见陛下。”颜泉明莞尔道。
薛白没心思与他开这种玩笑,道:“不必苛待了赤松德赞姐弟,往后还要送回去的,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真心敬畏。”
“赞普是个聪明人,一直以来都算配合。那位公主性情却很厉害,她与臣说,愿意拿一个消息换她与赤松德赞的自由。”
“她骗你的。”
“臣也不是能轻易受骗的。”颜泉明道:“她说亲眼见过仆固怀恩与达扎鲁恭的书信,他们打算联合回纥人攻打长安,这封信若是真的……”
“即使是真的,也证明不了仆固怀恩真的会兴兵,有可能是作为虚张声势之用,或为了多条退路。”
“但吐蕃人能在长安做出事来,必然有人在帮助他们。据臣查到的线索推测,很可能是常年受仆固怀恩收买的朝臣。”
“那又如何?他反或不反,朝廷的态度不会有一丝改变。”
颜泉明今日来是因为他感到了一丝不安,娜兰贞那双坚定的眼睛让他觉得她没在骗人,仆固怀恩、达扎鲁恭、移地健三方很可能是真的联手了。
只是,天子依旧自信满满,根本不愿有半点妥协。
“陛下,臣并非是要安抚仆固怀恩,只是担心只靠郭子仪不足以应付。”
“这样吧。”薛白敲了敲地图,道:“兵粮已调动妥当,王难得随时准备攻凉州了,你帮他一把。”
两人仔细商议了一番。
接着,颜泉明便安排人带着娜兰贞来见薛白。
路过丹凤门时,娜兰贞抬头望着巍峨壮阔的大明宫,终于意识到吐蕃虽能与大唐争雄,但国力其实有着巨大的差距。
她走过空旷的宫城,感受到身在异国他乡的自己是如此渺小,石阶的尽头,踏入大殿,端坐在殿上的男子面容虽然一如往昔,却已有了太强大的气场,恍如神明。
宫城、大殿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高度与色彩、各种装饰,都是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衬托君王的无上权威。
“师父,你终于做成了。”娜兰贞四下看了一眼,道:“在吐蕃,不需要这样的宫殿,每一道山川河流都比这里更壮阔。”
“朕知道。”
“吐蕃人的心胸也像山川一样壮阔,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
薛白道:“当年你向我学,学的本就是阴谋诡计。”
娜兰贞有一瞬间现出一丝恼怒,道:“我是真心想与大唐和盟,从此两国再不交战,但你背叛了我们的盟约。”
薛白不需要向她解释,不管她是真的单纯,还是装的。
他只是淡淡扫视了她一眼,那上位者的眼神让她感到了不满,愈发冷笑起来。
“我要单独与你谈谈。”娜兰贞道。
殿内很大,光只能照到一部分地方,角落却是黑暗的。其实在光照之处并没有出现旁人,但她认为身为天子,必然是有人隐在黑暗中服侍、保护。
薛白道:“不论是什么样的秘密,你都可以直说。”
“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名叫薛白,以我对你的了解,我很肯定你是假冒了身份篡夺了皇位。”
“不错,包括这些,你都可以直说。”
“那我打算在殿内刺杀你呢?”娜兰贞眼神凶狠起来,像是一匹母狼,她甚至往薛白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可以试试。”
也许是因为轻视她,薛白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在她面前。
娜兰贞握紧了拳头,但没有动手,而是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亲眼见到了达扎鲁恭、仆固怀恩的盟约,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背下来了,可以背给你听。”
“朕信。”
“你不信。”娜兰贞道:“你觉得我在挑拨离间,破坏你们的君臣关系,但你想想,没有仆固怀恩的支持,我是怎么进入长安城营救赤松德赞的。”
“朕说过,信,你只要说你想要什么。”
娜兰贞一愣,之后道:“达扎鲁恭联合铁勒人攻打唐廷,对我们没有好处,事到如今,我依旧愿意与唐廷和睦相处。你放我和赤松德赞回去,我会劝达扎鲁恭不掺和唐廷的事,转而助我对付玛祥。”
说着,她咬了咬牙,向薛白行了一个礼。
“过去的事就算了,是我学艺不精,认栽,现在的提议对双方都好,你可以专心对付仆固怀恩,我则对付玛祥,是你教过我的‘共赢’,不是吗?”
她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但这些年被薛白磨得没了脾气,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权衡利弊了。
薛白却摇了摇头。
娜兰贞道:“你这是何意?”
“此前你学艺不精,现在还是。”
薛白转过身,走到他的御案前,看着地图。
“朕不必与你合作,朕打算击败达扎鲁恭,拿下鄯州、凉州、甘州、肃州。”
“不可能。”娜兰贞道:“我方才已经说了,仆固怀恩……”
“他‘说’帮你们打仗,但未必会真的帮你们打仗,几个松散的胡族联盟,抵挡不了朕连通安西北庭的决心。”
“你太自大了。”
“既不信,朕可送你到达扎鲁恭处看看。”
薛白说罢便挥了挥手。
娜兰贞并不想退出去,死死盯着薛白,犹豫着干脆扑上去挟持他,一双眼里满是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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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后,陇山以西的戈壁已映在娜兰贞眼里。
押送他们西进的只有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平时也不太说话,应该资历不深。
一路上,都能看到唐军在秦陇一带集结、运送粮草,在做着往灵武讨伐仆固怀恩的准备。
赤松德赞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一路上都是坐在篷车里修行佛法,不太说话。
娜兰贞则时不时就会想起那日与薛白的对话,心中思考,难道一路上看到的唐军不是为了讨伐仆固怀恩,而是为了攻打吐蕃?
但薛白怎么敢确定仆固怀恩不会反,哪怕有七成的把握,身为天子居于长安,也该顾忌剩下的三成巨大风险。
事有轻重缓急,连通安西四镇,值得薛白迫不及待冒这么大的险、费这么大的兵力财力来做吗?
这需要大决心。
前方,快到了鄯州地界。
鄯州原本是大唐陇右道的治所,达扎鲁恭便是趁着安史之乱占据了此地。
前方终于不再能看到唐军的旗帜了,立着的是吐蕃的大旗。
达扎鲁恭在鄯州城东面修筑了一道关隘,名为赤山口。
“喂!”
一队吐蕃骑兵在关上看到了队伍,冲着这边放了几支箭,哇哇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