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对上他深黑而明澈的眼眸,深吸一气,压下猜疑,只道:“你不知道自己很臭么?”
提的是酒气,也不止是酒气。
褚怿很爽快地点头,仍是笑着,指一指浴室的方向,坦然地去了。
并无一丝慌乱的、或是掩饰的痕迹。
雪青看容央站在树下半晌不动,侧脸亦冷得不大寻常,不由道:“殿下,怎么了?”
容央静静地看回褚怿踩过的那一地枯叶,淡道:“没怎么。”
次日。
酉时,金乌西坠。
褚怿在军所中巡视完毕,脱下甲胄,就着一袭便衣往外而去。
百顺跟随着,精神抖擞地道:“方悫这厮奸猾得很,一张嘴又铁一样的硬,这回总算肯松口了,但愿那东西真像他讲的那样,不然,我非要他把这两日喝下的酒全吐出来不可!”
又道:“还有银子,也得照十倍赔偿!”
褚怿一哂,故意逗他:“歌姬舞姬呢?”
百顺愣了愣,想象起方悫赔来十倍的歌姬舞姬的场面,心知褚怿定是不会收的,那自己要收下,荼白不得气得火冒千丈。
忙道:“那……那折算成现银就成了。”
褚怿笑。
军所外,两匹快马翻过山岭,往城门而去。
及至入城,正巧赶上十五赶集,大道上摊铺鳞次,人声喧哗。
二人放慢马速,提着缰绳穿梭在人潮里,信步往城东珠玉轩走。
百顺频频往后看,蓦地策马上前来,悄悄地道:“郎君,后面好像是帝姬的车。”
褚怿转头。
人海深处,一辆双辕马车缓缓而行,四檐漆丹,窗缀绿绦,精美华贵如此,显然便是全城最尊贵之人——嘉仪帝姬的车驾了。
褚怿眼眸微动。
百顺忧心地道:“郎君,该不会你招美人的事被帝姬知道了吧?”
褚怿眯眼,默然转回头来,策马慢行间,唇角蓦地一扯。
难怪昨夜就感觉怪怪的,洗得那样干净了跟她求爱,也还是被各种理由推辞。
合着,病症在这儿呢。
褚怿啼笑皆非,大喇喇地任身后的车跟着。
一炷香后,主仆二人抵达城东名声最大的乐坊珠玉轩,刚一下马,便有熟悉的小厮上前来寒暄伺候。
褚怿把马鞭交过去,眼往后展,跟来的马车也正停稳,但车幔垂着,车窗关着,不见有人下来。
褚怿走上前去,敲窗。
窗内静了一静,继而车窗被人从内推开,褚怿低头看进去,对上一双清冷倨傲的大眼。
容央巍然端坐着,淡声道:“好巧。”
褚怿应:“是,很巧。”
容央无视他语气里的戏谑,目光越过他往他身后看,“珠玉轩”三颗漆金小篆刻在牌匾上,映衬着其内飘来的丝竹声,真叫一个旖旎窈窕。
那双美目里凝着的寒气更重了,容央敛眸,道:“侯爷今日是要在这里赴宴吗?”
眼下正是金乌西坠,下值回家用膳的时候,褚怿骑着马不往官舍走,而是跑来这儿,什么用意不言而喻。
冠以“赴宴”二字,都还算是给他体面了。
可是对方显然不大领情:“设宴。”
设宴——
容央心头一冷,掀眼。
褚怿一条胳膊搭在车窗外,头低下来,暗影里的双眸黢黑深邃,似笑非笑。
容央火气直往上蹿,忍着道:“哦,那可还有虚席?
我累了,不想回家了。”
褚怿了然地点头,做了个手势:“请。”
容央果然下车。
百顺在一边看得目定口呆,瞧瞧时辰,估计着方悫也快到了,便欲上前提醒一下,突然给人揪住耳朵。
“唉哟!”
百顺扭头,对着来人求饶道,“姑奶奶……”
荼白哼一声松开他,低声训斥:“叫你看着驸马爷,你就是这样看的吗!”
百顺来不及解释,荼白狠狠瞪他一眼,跟上容央去了。
珠玉轩二楼尽头的一间雅间内,熏香缭绕,纱幔飘曳。
一看就令人骨头发软的美人榻前摆着古筝一具、箜篌一架。
窗前的翘头小案上则摆放着做工考究、纹饰繁复的错金博山炉,袅袅云烟正从那镂空里飘出。
飘得一个铺红缀绿的屋阁暧昧朦胧。
容央跪坐在屋中长案前,环目把四周摆设检阅过后,不冷不热地看向对面。
对面,褚怿屈起一条腿坐着,神态自若。
坊主在一边如履薄冰,不知如何今日侯府夫人——帝姬殿下会大驾光临,瞧这冷眉冷眼、一声不吭的姿态,明摆着就是来抓现行、闹脾气的。
坊主战战兢兢:“侯爷您还是照昨日……呃,往日……”
好像也不对……
褚怿慷慨地救他一命:“问夫人。”
坊主感恩地看向容央,讪笑:“不知夫人想听些什么曲儿?
鄙坊中,明珠姑娘擅长古筝,倩怡姑娘精通箜篌,朗玉的歌喉则是数一数二的润,什么《蝶恋花》《虞美人》……”
容央打断:“头一回来,不懂,还是侯爷点吧。”
坊主识趣地噤声,复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褚怿。
褚怿看着对面人,笑:“点谁都行么?”
容央盯着他这一笑,恨不能立刻上去把其撕碎,然而还是忍着,也笑:“嗯。”
褚怿点点头,朝坊主及雪青、荼白两个下令道:“都退下吧。”
三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后,终是退下了。
容央蹙眉,狐疑地盯着对面人,不知他弄何玄虚。
褚怿扬下颔,示意她往后看。
容央扭头,看到美人榻前那一架凤首箜篌,怔忪片刻后,终于会意。
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只留她一人,那意思便是,点的是她了。
容央恼道:“你耍我?”
蓦一回头,惊觉他不知何时来了身边,忙要避开,却被他把后腰一拦,拉进怀里。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
褚怿低头,嘴唇贴在她耳朵上。
容央耳廓蹭一下滚烫起来,扭头要躲,却又躲不开:“你……你现在还不可以碰我!”
褚怿嗤一声笑,有点冷,有点压迫,但声音却又还是温柔的:“昨夜为何拒绝我?”
容央心头一惊,挣扎中对上他炙热眼眸,张口结舌。
褚怿低低笑着:“小醋精。”
容央恼羞成怒:“分明是你不检点!”
昨夜那一缕廉价的脂粉香,就是今日这屋里的熏香,以及上楼时途经的那些歌姬身上的胭脂香。
容央证据确凿,气势倍增,褚怿笑得更无畏:“不检点,也没见你检验。”
“……”容央真是……本来心里还是很愿意相信是自己误会的,可他眼下这一不解释、二不低头的架势,当真是逼得她不发作都不行了。
“褚悦卿!”
“在。”
褚怿知道她真动怒了,收了笑,道:“蓟州,贺家军的地界,有点风声,我探一探。”
容央反诘:“在这里探?
!”
褚怿默了默:“掌握军情那人,就好这一口。”
容央冷笑一声:“不是同好?”
褚怿双眸沉定:“我好哪口,你不知道?”
容央:“……”
容央默默偏开脸。
褚怿勾唇,心知是哄上了,关键时刻,还是得拿情话来撩拨。
褚怿趁势在容央脸颊香了一口,容央瞪眼,不及呵斥,屋外传来百顺的通传声:“郎君,方悫到隔壁入席了。”
褚怿嘱咐容央:“我去去就来,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