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夫人最先发难,对着请罪来迟的杨夫人说:“你是不是走错了?这是公主府。”
金夫人笑道:“我们陪公主放炮仗,你来得正好,快将这里扫一扫。”
小郑夫人话说得最委婉:“后面还有一位杨夫人吗?”
杨夫人面色难堪,脸上涨得越红,腰杆挺得越直。她不理会三位夫人,在宝鸾面前再次行礼请罪,声音微微颤抖:“妾来的路上突发意外,并非故意晚到,请公主见谅。”
这位杨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宝鸾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明婉县君。
宝鸾从惊愣中回过神,连忙道:“不要紧,路上出了何事?是被人冲撞了吗?”
杨夫人眼里闪过一抹窘迫,磕磕巴巴道:“没有什么事,谢公主关心。”
春柳附过去,轻声告诉宝鸾:“杨夫人乘坐的马车中途坏了车轮子,只能步行前来。”
宝鸾扫睨杨夫人的罗裙,裙边和鞋头沾满雪和泥土,湿了大半。她小声问:“是否有人蓄意破坏?”
春柳道:“奴让人查看过了,是那车太破旧,平时也没有精心打理,所以才会有此一遭。”
宝鸾吩咐:“待会用我的马车送她回去。先带她下去换身干净衣裙,让厨房送碗姜茶。”
杨夫人走后,钱夫人和金夫人叽叽喳喳在宝鸾耳边抱怨,请她换掉杨夫人另选陪侍。小郑夫人对公主府的点心比对杨夫人更感兴趣,嘴里不停吃,对于杨夫人是否陪侍不太感兴趣。
从杨夫人出现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惠敏突然大声道:“又不是你们的陪侍,她身份够不够,公主说了算。”
钱夫人和金夫人委屈起来,刷刷看向宝鸾,希望她主持公道。
宝鸾笑着说:“既送了来,没有只换一人的理。”
两位夫人噤声,假装从小郑夫人手里抢点心,再也不提换人的事。
惠敏摔了炮仗,牵宝鸾到一旁说话:“她们都不好。”想到杨夫人,唉声叹气。
对于差点成为自己嫂子的杨夫人,惠敏不喜欢她,嫌她和自己争宠,还没正式定亲就将郡公府的好东西揽了去。今天在这里看到她,惠敏和宝鸾一样惊讶,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愧疚。
昔日和自己同等身份的人,最后却落得如此境遇。罪臣之女,难怪不敢对人说娘家。
“管粮道的官,那是什么官?算得上官吗?”惠敏将杨夫人的丈夫和自己哥哥比,不得不惋惜:“要是江南郡公府没出事,她嫁了我哥哥,就是陇右的女主人。”
两家有意联姻的事,惠敏没对外人说过,今天看到杨夫人,实在憋不住,对宝鸾说完,又求她。
“公主,我知道她曾经冲撞过您,她看着聪明有几分才华,其实是个拎不清的傻瓜蛋,您要罚她骂她,能不能私底下处置?她这个人最要面子,要是被您当众责罚,也许会想不开。”
宝鸾更加喜欢惠敏了:“我只知道杨夫人,不知道明婉县君。杨夫人无过,我为何罚她骂她?”
惠敏忍不住雀跃地晃晃宝鸾衣袖:“公主,我就知道您不会和她计较,您是仙女,仙女怎会和凡人计较呢?是我狭隘了。”
宝鸾心旷神怡,摸摸惠敏脑袋:“走吧,我们继续放炮仗去。”
三个陪侍夫人待了一个时辰,宝鸾将杨夫人留下来。
没有外人在,杨夫人挺直的身板瞬间弯下去。她哭求宝鸾不要赶她走,发誓自己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
说起江南的事,杨夫人泣不成声:“……我还算好的,至少家里其他人没有发罪,父亲活着,我也顺利出嫁了。同和我最要好的那个女郎,她的家人全死在流放途中,她被发配军中,听说成了营妓……”
“不要说了。”惠敏阻止,踮脚捂住宝鸾耳朵,皱眉道:“怎能对公主说这些?营……反正不能说。”
杨夫人眼泪闪闪:“不是你问的吗?”
宝鸾轻轻推开惠敏的手,表示不要紧:“没什么我不能听的,宫里教坊有宫妓,各地官府有官妓,营妓从属官妓,在我看来都一样,全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杨夫人哭一声,打嗝道:“比私妓还不如,私妓尚能赎身,我的发小进了乐营,往后一生都只能是贱籍。”
宝鸾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女郎难过,不知道她熬不熬住?
同样是从天摔倒地的命运,别人是发配军中,她却还能在公主府里锦衣玉食。宝鸾不由自主脸羞。这世上不幸的人这么多,她是最没资格自怨自艾的那个。
宝鸾再次抬眼看杨夫人,眼里全是同情:“差一点,你就不能到我跟前来。”
杨夫人一僵,止住的眼泪重新落下,放声痛哭,哭到最后,嗓子都哭哑。
走的时候,宝鸾赠杨夫人一千两银子,作为她在陇右的安家费。杨夫人不肯白要,非要写下借条。
惠敏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向宝鸾借一百两,转赠杨夫人,杨夫人同样写下借条。
怀揣着一千一百两,杨夫人走出公主府。坐在公主备的华车里,她不知不觉又落了泪。
从长安回江南,目睹那些惨剧,历经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后,这是杨夫人第一次得到别人毫无目的的关心。
似有千斤重,她佝偻背脊,脸贴到装银票的匣子上,既感动又羞愧。
感动是因为得到公主和惠敏的相助。
愧疚是因为她今天的哭诉不完全是发自真心。
就算惠敏不相问,她也会想尽办法在公主面前提起回江南后的辛酸遭遇。有人吩咐她说,她不得不说。
杨夫人为自己开脱:我的话没有一句假话,全是如实相告,算不得欺骗公主。
至于为何让她对公主说那些话,而且还要说得越凄惨越好,杨夫人想不明白。
她开导自己:权当是让公主长长见识,体会一下世间炎凉百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