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收拾也没关系,我今晚就住下了!”
刘复惊喜交加,忙抢过话头,生怕他反悔。
“我衣裳也没几件,明日让人送过来就行,你忙你的,我保证把你家当成我家,让你每次回来都宾至如归,啊不对,是卸下一身疲惫……”
陆惟抽了抽嘴角,开始有点后悔了。
……
长安城外,旗亭酒肆,留不住往来多少旅人匆匆的步伐。
这里的春风纵然能吹绿柳叶,但从人的面上拂过,还是有点软刀子割肉的感觉。
一个洗过许多遍,已经有些泛黄的杯子放在桌上,一壶温热的酒从壶口倒入,七八分满便停住了。
这浊酒比不上长安城内的名家所酿,却一次又一次
送走远行之客,又迎来归人。
“这位郎君,酒肆位子有限,您这么多人,您看……不是小人不愿招待,实是有心无力!”
酒肆东家不断告罪,点头作揖。
他在长安城外的官道旁开了这么多年的酒肆,酿酒的手艺未必长进多少,最擅长的,却是这察言观色的看人工夫,这也是酒肆能在此屹立这么多年的原因。
“无妨,这些人不过来占你的位子,你将他们酒壶装满,再送些羊肉热饼过去即可,他们自去马旁歇息,钱都记我账上。”
带着几百号人出城的这位客人也是通情达理,没有丝毫要为难一个小人物的意思。
东家感激得连连拱手道谢,转身就抓紧忙活了。
何忡这张桌子,只坐了他一个。
另外一张桌子,却坐了二四个人,俱都是他当日从梁州带到长安,如今又要从长安带去西州的心腹将领。
何忡手中的酒杯还未见底,他这张桌子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对方不请而来,面对面坐下。
旁边的下属待要起身警戒,却被何忡抬手制止。
“这里空位多得是,尊驾何必偏来我这一桌?”
“满堂衣冠楚楚,却只有一个何表意。”
对方面色如常,镇定自若,甚至还问酒肆伙计多要了个杯子,“独酌无趣,何大将军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怎能如此寥寥离京?”
何忡都快气笑了:“自我重回长安,敢在我面前如此肆意的人不多,先前我也不知道,陆廷尉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伙计将酒杯送来。
陆惟待要伸手去拿酒瓶,却被何忡中途截住,陆惟翻手如泥鳅滑了出去,依旧握住酒瓶,这时何忡却冷不防一拍桌子,酒瓶从陆惟手中往上蹦起,陆惟去抓,何忡又去截他!
转眼间,两人竟在这酒案上过了数十招的手上功夫。
不唯独旁边何忡的下属惊讶,连何忡本人也面露讶异。
“没想到陆廷尉芝兰玉树一般,竟还是个练家子,何某眼拙。”
两人罢手,何忡也没有继续为难陆惟的意思,甚至还亲自为陆惟倒了酒。
“路边浊酒,陆廷尉怕是喝不惯。”
陆惟仰头一饮而尽:“比这更浑浊的酒我也喝过,酒不在酒,在喝酒的人。”
何忡哈哈一笑:“先前在京城你我交往不多,倒是想不到陆廷尉是个妙人!
说吧,你来找我何事?”
陆惟:“若说我是来给大将军送行的呢?”
何忡:“现在人人视我如洪水猛兽,巴不得与我划清界限,陆廷尉与我素无瓜葛,却偏偏自找麻烦,你说我信吗?”
面对这样的聪明人,陆惟也不兜圈子了。
“实不相瞒,是为了一桩案子。”
何忡:“宫中的珍宝失窃案?”
陆惟点点头。
何忡奇道:“难不成你认为是我偷的?”
陆惟失笑:“怎么可能?其实是我冒昧,想问问上回大将军查博阳公主当铺的那件
事,不知大将军是否方便告知,您到底查到了什么?”
何忡意味深长:“你觉得你这次查的事情,与上次有关?”
陆惟:“尚未确定,所以想趁大将军尚在京城时,赶来问问。”
何忡:“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陆惟:“请讲。”
何忡:“方良是不是你杀的?”
陆惟沉吟片刻,实话实说:“当日他将我等困于上邽城,我若拼杀出去,最后有可能将他重创,但我恐怕也无法生还,是李闻鹊及时赶到,解了围,方良见事败无法挽回,便自戕了。”
何忡又问:“他临死之前,可说了什么?”
陆惟:“他对长公主说,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何忡摇摇头,倒了一杯酒,单手朝西面举了举,又往地上一倒。
“此人偏激固执,到死都放不下这件事,还被满朝文武当作奸臣贼子,何苦来哉?”
陆惟:“倒也未必所有人都如此觉得。”
何忡:“哦?陆廷尉有何异议?”
陆惟:“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
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
这是长公主殿下当日给方良的回答,方良听罢大笑二声,说道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便迎面撞向刀口。
也许大将军要的,是这个答案。”
何忡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长公主也是个妙人,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陆惟也没有追问。
“上回查到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何忡痛快道,“我查到博阳公主的当铺,每月都会有新来的珍宝,有的是我朝宫中之物,也有的,来自南朝内宫,我怀疑博阳公主与宫人勾结,偷盗宫物,其中甚至与南朝有所牵连,当时已经查到了岑留身上,嗯,也就是这次被陛下处死的岑少监。
但是证据未足,因为我搜查过博阳公主的当铺,被她一状告到天子面前。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陆惟接道:“陛下罚了博阳公主的俸禄和食邑,又将你贬到梁州,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何忡点头:“不错,当时博阳公主那边有赵家,勾连宫人那些事还跟废后陈氏有关,陛下承受了压力,这么处理,我也能理解。”
话已说到这里,陆惟索性问下去:“大将军既能理解,缘何还要造反?”
何忡似笑非笑,反问道:“那方良为何要造反?秦州那些流民为何又要造反?”
陆惟也笑:“我明白了,多谢大将军今日坦诚相告,祝您此去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何忡被他逗笑:“我都被整成这样了,身边只能带着五百兵马,去了张掖还不知道要被李闻鹊的旧部如何孤立,怎么前程似锦?”
“古往今来,能带兵入京威胁天子还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大将军何必妄自菲薄,须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西域广袤,大有可为。”
这些话说得大有深意,以至于何忡疑心对方在给自己什么暗示,陆惟却已自斟自饮,不与何忡对视了。
“薄酒一杯,再祝大将军此行顺利。”
何忡有些无语:“这酒还是我买的。”
陆惟点点头:“果然还是别人买的酒格外好喝一些。”
何忡拿他无法,只得也斟了一杯,与他相碰。
“临行前能与陆廷尉相交,这长安也不算一无是处。
只不过,”
何忡顿了顿,微微一笑,“你可想好了,你要查的也许不止是珍宝,而是撬动帝国的那根摇摇欲坠的朽木。
我也祝你成功,最起码,下次还能听见你的消息。”
陆惟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酒水浑浊酸涩,但两人都不以为意。
“长公主可有何想法?”
何忡冷不丁问。
“无。”
陆惟道。
一问一答,没头没脑,问得古怪,答得也古怪。
何忡点点头,将杯子往桌上一放。
“我该走了。”
他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扬鞭启程。
陆惟没有起身,只是默默望着何忡大队人马绝尘而去的身影。
遥遥的,飞尘中传来何忡的长吟。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个月之后,何忡带着自己那五百人马,压根就没去西州都护府,反倒直奔吐谷浑,投奔了吐谷浑可汗,成为可汗座下头号重臣,受封汉王。
消息传来,长安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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