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藏擦干头发, 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后,段瑾把千字文随意翻开一页,指了几个字让白藏读。
听见白藏都准确无误地读出来了, 段瑾挑了挑眉,问道:“从哪学的?”以白藏的经历, 应该没机会读书识字。
白藏回道:“之前在王员外那里做仆役时, 员外请了先生为子女开蒙, 我凑巧听过几回。”
段瑾点点头,不去管是真凑巧还是假凑巧, 抽出一张宣纸铺在桌面上,说:“把那几个字写出来给我看看。”
白藏顿了顿,伸手拿过砚台上的毛笔, 蘸墨写了起来。
白藏的手腕悬着,食指拇指中指捏着笔, 看着像那么回事,但发力点不对,握笔位置也太高了。写出来的字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斜斜的, 比段瑾刚习字不久的小堂弟的字还难看。
白藏也知道自己的字难看。
他的手边书下就压着一张纸,是段瑾随手写的杂记。露出来的一角恰好写着“盈盈一水”,清秀飘逸,很是潇洒。
白藏看着段瑾的字,又看向自己笔下扭曲不堪的“盈”,握笔的手不自觉越捏越紧,指尖都被压成了白色,目光沉沉,满是阴郁之气。
他和小少爷之间比这字差别还大, 他一个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杂种,凭什么去肖想小少爷?
他从小在泥泞中长大,扭曲狠毒,是在阴暗中生长出来的怪物。一朝得见了光,就以为自己能从阴暗处爬出来,伪装自己,一辈子跟在小少爷身边。
之前这些日子,也真的给了他这种错觉,好像他循规守矩的呆在小少爷身边,哄他开心,就真的能离小少爷越来越近。
可怪物就是怪物,伪装的再好也是怪物。
小少爷的哥哥也好,那个林钟也好,还有喂小少爷吃东西的康平世子也好,连小少爷的另一个贴身小厮,都是手上干干净净,活在阳光之下。
而他呢?
六岁起就给养母下毒;十岁把王员外的儿子推下水,到现在都是口不能言的傻子;而王员外生意被竞争对手截胡,从此一蹶不振也是他一手安排。
谁都比他更配待在小少爷身边。
除了没杀过人,他什么坏事恶事没做过。而杀人也并非他不敢,只是觉得比起痛痛快快死了,让那些人活着受折磨更能让他心生快意。
在小少爷面前装的再好,他也还是那个把仇恨和阴暗刻在骨子里的扭曲怪物。
以前从没后悔做过这些,反正活在阴暗里,他早已满身污泥。可在此时,他才突然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没有一处有资格触碰干净美好的小少爷。
活在泥泞里的怪物永远不配染指天上的云。
可要他离开段瑾,这想法只稍稍冒出来,就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四肢百骸像被用尖刀划过,嘶叫着把他留下,把他拖入泥里,让他浑身沾满和你一样的淤泥,你就有资格永远留在他身边。
白藏压抑着自己心里扭曲的想法,像被烧沸了的油,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在剧烈翻滚,连笔尖上凝着的墨滴在纸上都毫无反应。
“你手握太高了,下来一点。”段瑾握着白藏的手,把他的手往下压了压,“还有,不是用中指抵笔,而是无名指抵笔,中指这样握着。”
段瑾一根一根摆弄着白藏的手指,教他正确的握笔姿势。
“握笔不要用太大力气,拿稳即可。控笔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手腕带动,你得从大字开始练,手、手腕、手臂都不能碰到桌子,我带你写写,你感受一下。”
烛光下,段瑾的手好像泛着层荧光,手指微凉,指腹柔软,根根葱段一般的手指修长纤细,和白藏骨节分明的粗糙大手相比,段瑾的手漂亮得像玉雕出来的。
白藏的手被段瑾握着,后背虚虚靠着段瑾单薄胸口,呼吸间全是段瑾身上的淡香,甚至耳尖能感受到轻柔的呼吸。
身陷泥沼的心脏突然被拉了上来,跳声震耳欲聋,白藏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段瑾握着他的手写字。
一个行书的“盈”字落于纸上。
段瑾不甚满意地看着,自语道:“带着别人写就是不如自己一气呵成写得好,你手也太僵硬了,好几处都没连起来。”
看见白藏仍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表情从阴晴不定变成了一脸痴怔,拿书用力拍了一下白藏的头。
白藏这才回过神。
段瑾说道:“以后每日晚膳后过来习字。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你下去吧,回去后练十张横线,明天带过来给我检查。”
白藏眼神动了动,暗沉红色在眼底翻涌,“我……我明日还能来?”
段瑾皱眉,白藏今天走神的次数实在多了些。他一句话不喜欢重复两次,敷衍地点点头,挥手让白藏出去。
白藏回到了自己房间才如梦初醒,昏暗房间里,一双红眸满是兴奋和期待。
小少爷允许他继续跟在身边,还主动碰了他。
如果他能一直伪装好自己,不泄露出半分黑暗扭曲的真实面貌,是不是能永远跟在段瑾身边?
读书段瑾能教白藏,但习武和骑射他就没办法了。
专门请武先生来国公府教一个小厮太不现实,于是段瑾就打起了蹭国子学武课的主意。
今天下午是张博士的课,段瑾从哥哥房里偷了盒茶叶送张博士,顺利请到了一下午假,带着白藏去了武场。
正给武学生上课的肖轩昂和段琛是一辈人,逢年过节经常来国公府走关系,看见段瑾过来了,笑着招呼道:“段小公子好。”
段瑾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说道:“肖教头,我最近新得了个小厮,想托你和其他教头教他些武术骑射,好也当侍卫用。”
大夏崇文抑武,国子学的文学生非官宦贵族子弟不可,武学生则商户贫农,来者不拒,各个教头手下学生很多,多教一个根本不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