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中带着一丝张狂,从未听过的声音,说得虽是官话却带着明显的外族口音,难道是……不由得敛气屏息。
然后他听到心中的少年低沉的声音道:“仅外表看起来严重,其实没什么。”
“外表也不行啊,要是屁股上不小心留了疤,你以后都不好意思在女人面前脱裤子。”
“宗熙,”低低地声音里还压抑着丝丝抽痛:“你说这话哪象一国储君?”
果然是他,虽已隐隐猜到,齐瑞的心还是一痛。终于见识到生死之交的不同,听到那样的粗话也不见丝毫反感和恼意,反而语气轻松,自然亲近。
“谁规定一国储君就该是什么模样?我是南越宗熙,一国储君多了,南越宗熙却只有一个。”
好狂妄的口气,齐瑞忖道。此人不是回南越了吗,怎得又折了回来?
“好,南越宗熙独一无二,可你到底好了没,上个药这么久。”
“我这是小心,象开始给你上药的笨蛋那样,以后你的屁股还能看吗?”
“闭嘴!”
“唉唉唉,别动别动,我快马加鞭专程来给你治伤的,你可别砸我南越灵药的招牌,一个弄不好以后被媳妇儿埋怨了,我可不负责哦。”
“你再说,等我好了先在你——”
端方君子终是说不出口,却被那狂徒肆意调笑:“等你好了先在我屁股上留个记号,让我一辈子不敢在女人面前脱裤子是不是?哈哈哈哈,那样更好,以后啊,我就只在你面前脱。”
…………
齐瑞失魂落魄站在墙外,想离开,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腿。
渐渐的,笑声歇了,齐瑞听到那个浑厚而张狂的声音郑重地道:“荐清,跟我到南越去。”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几乎不能呼吸。
“宗熙,你这是——”沉默了片刻,叶荐清的语气几分迟疑,齐瑞几乎能想象到他眉头皱起样子。
“别忙着拒绝,听我说,”另一个人的情绪却分外激扬:“也许今日之南越还不够强盛,但是三年,我只要三年的时间就能一统南地,那个时候南越的疆土是现在的两倍,你知道南地一向富饶,只要理顺了民心,不出五年,南越国力便可凌驾于四方诸国之上,但是,这只是开始。荐清,与我携手,我们来干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业,胜于你在这里受这等鸟气。”
他说用五年便可成就一个鼎盛的南越,而齐瑞甚至看不到五年之后自己的命运。
南越宗熙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异地而处,怕是连齐瑞也要动心,何况与他有生死之谊的又方受了刑杖屈辱的少年将军,冷汗从额头滑落,齐瑞不敢擦,全部心神都集中去听。
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听到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道:“宗熙不愿碌碌一生,荐清又何尝甘居人下,包括你宗熙之下。乾坤莽莽,天高水长,你有你驰骋的疆土,我亦有我翱翔的天空,宗熙呀宗熙,难道不与你携手,叶荐清就不能干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业了?”
这番话不象南越宗熙的慷慨激昂,语气很轻,尤其最后一句他似乎是笑着问,却比任何的豪言壮语更加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说得好。”
齐瑞差点发出相同的赞叹。好男儿自当志存高远,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一句,似乎是在哪个戏文里听过的话。
“好好,叶荐清,南越宗熙誓与你同进退,让我们来比一比,谁更是当世英豪。”
“好,就以五年为限,看谁的成就更大。”
“不行,要比就比一辈子,还要比谁的武功,更高。”
“一辈子就一辈子,有南越宗熙这样的对手,叶荐清此生也不枉了。”
“哈哈,你抢了我的话。”
…………
齐瑞闭上眼,他们要比一辈子,一辈子,他就那么轻易地许了出去。
又是一年春好处,据闻叶将军的伤好了,其实应该是早就好了吧,那天听来的话,让齐瑞不禁猜测他和莫怀远之间并非那么简单。
南越储君果如他所说,一回南越就亲自带兵征讨南地割据的势力和散落的部落,短短几个月,南越宗熙的大名就已响彻天下。
而北地的斡旋比料想的更加艰难,尽管有中州第一将军居中调停,北项也一再的忍让,几轮谈判,东昌西煌却依然寸步不让,甚至愈发嚣张无礼,朝廷难下骑虎难下,将士忍无可忍,大战一触即发。
此时却传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滕王在属地秘密调兵,意图不明。
滕王齐晖,齐瑞该称其皇叔的,虽然他年纪比康王殿下也大不了几岁。
据说他自幼丧母,性情孤僻阴鸷,不怎么讨君父欢心。
先帝登基时他不过十来岁,新皇仁慈,怜他年幼让他留在京里安享富贵,他却不领情,摆车马回了西南封地。
滕王多年来不声不响,却选在此刻调兵遣将,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太子主张即刻把远赴北地的莫将军召回以防不测。
康王却道此时撤军无疑助长了东昌西璜的气焰,一旦他们趁此机会吞并北项,恐怕以后再难控制。何况密保所言模糊,滕州情况未明,需探查清楚再做决断。
和王也道滕州弹丸之地,偏远贫瘠,滕王在那里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即便有不臣之心料也不难对付。
先帝应允了他们,一面派使者前往滕州,一面要各地加强防范。
不久之后却传来使者被杀的消息,滕王以勤王清君侧为名,率十万大军分三路直扑京畿,半月之内连下三城,所向披靡。
滕州的确是弹丸之地,偏远贫瘠,而天下最花钱的莫过于战争,没有人知道齐晖如何筹集那么多钱粮,如何招募那么多兵马,也没有人知道那个领头的黑面将军是何人?只知道我中州的将士面对他不堪一击。
几乎在同时,北地谈判破裂,战事骤起,东昌魏达、西璜于潜都是当世之名将,左右夹击,莫怀远一时之间自顾都不暇,回兵无望。
北地告急,西南告急,雪片样飞来的告急文书,催白了君王的头发,朝堂上,太子和康王无休止的争吵也让他心力交瘁。
精兵良将大多远赴北地,其他驻守四方的军士一则不能妄动,二则一样远水解不了近渴,重新招募的士兵没有经过训练,可能挡住势如破竹的叛军?
危难之际,谁来力挽狂澜?
齐瑞找到自伤愈后便难得一见的少年将军,开门见山地问:“想不想挂帅出征?”
少年将军的眼神有些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在调侃荐清么?”
那天他穿了一件蓝色的长袍,海水般纯粹干净,他的眼睛亦如大海一般不带一丝犹疑和狭隘,似乎能容纳一切,却又安静地冷眼旁观。
齐瑞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克制:“你想的对不对?”
宗熙不愿碌碌一生,荐清又何尝甘居人下……
言犹在耳,齐瑞看着刑杖之后越发瑾重矜持的少年将军:“你想象南越宗熙一样随心所欲地施展才能,不受旁人制肘,不被庸人驱策。”
可他还太年轻,以圣上的谨慎恐难如愿,即便令他去也恐怕只能作为一名普通的将领。
而他不愿居于人下啊,哪怕是南越宗熙一般的盖世英豪……
叶荐清沉下声音:“殿下此话何意?”
齐瑞目光一闪,毫无征兆突然出掌击向他肩头,叶荐清不避不让,一个反手便扣住对方手腕,快得让人来不及变招。
一招受制,齐瑞却笑了,拉了拉被牢牢握住的手腕:“荐清答应叫我名字的,在你能破解这招之前。”
“抱歉。”叶荐清放开手,起身,行礼,郑重道:“殿下要荐清做什么,尽可道来。”
齐瑞瞠目,怎么变成想要他做什么?明明,明明今日是来施恩让他感激的。
齐瑞起身扶住他抱拳.交握的双手,情真意切道:“我知荐清志存高远,此次便是你建功立业、一飞冲天的良机,我可为你达成心愿。”
叶荐清用奇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移步退后,再次躬身行礼:“请殿下不必烦劳。”
这是拒绝了?齐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你不信我能做到?”
不是不信而是不必,叶荐清缓缓摇头,信誓旦旦道:“殿下于荐清有恩,还是那句话,殿下想要荐清做什么,尽可道来。”
傍晚的风吹起束发丝带,轻轻碰触坚毅双唇,他抬手不耐地拨开,蔚蓝发带飘扬着落于脑后,徜徉在肩颈和发梢。
尽可道来,真的尽可道吗?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渴望和欲念,齐瑞握紧手,勉强笑道:“荐清可有婚配?”
他没有,可是齐瑞听说,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少人同叶朝宗夫妇甚至他本人接触,意图靠联姻把他拉拢过来。
打了儿子,却转眼便给他爹升官,圣上的看重显而易见,他本人又是如此品貌,也难怪让众多家有适龄女郎的名门望族趋之若鹜。
可惜他们都打错了算盘,叶荐清胸有丘壑,志存高远,怎么可能被一次联姻套牢?所以齐瑞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刚升任礼部尚书的叶朝宗。
六部之中,能兼两部的唯有储君之尊的太子殿下,连皇长子康王都不能,四皇子和王殿下自然也不敢公然将因胞弟不在而悬空的礼部纳入麾下。
康王嫉恨太子久已,自不愿放过与之平齐的机会,太子呢,自知无望,转而鼓动齐瑞去争,正合他意。
叶朝宗此人谨慎的很,这些日子,齐瑞试探了几次,风雨不透。而一旦与叶家建立了紧密关系,叶朝宗想不倒戈怕都不行。
那天他答应了与明昌公主的婚事,出乎意料的痛快,痛快得让齐瑞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很好,那么多人找他都没有答应,独独答应自己的……
很好,礼部即将成为囊中之物,离权力中心又近了一步……
很好,完成了母亲的嘱托,替妹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很好,太好了,回到府中,齐瑞满意地喝酒庆祝。
只是在酒醒之后开始厌恶那个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女人,他的妹妹——明昌公主齐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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