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六月,长星出于北方。
七月,有星孛于参。同月己卯,武都山崩。
八月,光禄大父谯周上言,以为“长星者,主兵革事。孛星山崩,皆灾厄乱臣之象。请罢北伐。”书奏不省。
成都狂女子呼“天欲废汉,人不能兴”,下狱。
谯周复上言,以“孛星者,除旧布新之象,宜改元以应天命。”奏可。
甲子,改元“炎兴”,取“兴复炎汉”之意。大赦天下。
是年,即为炎兴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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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都城成都诸葛侯府
“这是越嶲、牂柯二郡今岁的簿册,乔查阅过多遍,不同之处已用朱笔圈出,请大将军看一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古朴雅致的堂中,青年身着月白色长袍,将簿册奉至另一位比他年长许多之人的案前。他面容清俊,眉目温朗,若有府中老仆在侧,定会从中他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熟稔,而欣慰于先丞相卓绝之风姿,有所后继。
此人正是先丞相诸葛亮的长子诸葛乔,如今的武乡侯。而他与之交谈的,是季汉继蒋琬之后任大将军一职的费祎,费文伟。
费祎展开竹简扫了几眼,并未细看,就放到案的一边:“经你之手的公文,从未出过纰漏,祎何必多此一举。”他生来便是温厚之貌,哪怕严肃起神色,也不令人畏惧,“伯松,祎此来,是为尚书令人选一事。”
尚书令总领尚书台,内承圣意,外连诸府,自诸葛亮病故,丞相一职废弃后,已然成为仅次于大将军,督责朝中诸事的百官之首。如此机要一职,本由董允董休昭担任。他为人秉心公亮,肃穆俨然,故而为政期间宫中朝野一片清明。可惜改元之后不久,董允旧疾复发,未及一月便病笃离世,尚书令一职,就此空了出来。
朝中对此多有议论。呼声甚高的几人中,诸葛乔便是其中一位。建安二十四年,先帝惜败于夷陵一战,在白帝城托孤于葛侯。之后的几十年中,南有越嶲等地蛮夷叛乱,北有曹氏奸贼篡汉自立,诸葛丞相扶立幼主,统摄国事,挽大厦于将倾,使内外安定,汉祚不亡。诸葛乔虽然年岁尚轻,但卧龙之子,岂有鼠辈,况且至今为止他所经手之事,都极为周全,从无差池。以他接任尚书令一职,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另一位多被提起的名字,是刚回到成都不久的蜀郡太守吕乂。他治身俭约,谦静少言,为政简而不烦。当年诸葛丞相带兵北伐之时,独有吕乂能以五千人支援,之后督领的兵士,从无一人逃亡。但也有官员上言,以为吕乂持法深刻,好用文俗吏,能为郡县长,却难处枢机之重,故而并非尚书令之佳选。
“圣上的意思是,以奉宗为。”
费祎提到的奉宗,是侍中陈袛。他是已故司徒许靖的兄子,任侍中多年,才思敏捷,矜有威容,且深受皇帝信重。这么多年,朝中诸事皆有大臣各司其职,皇帝鲜少会多作过问。难得有一件事,皇帝召费祎入宫再三提及,他不得不重视。
“乔记得当年,陈侍中为内侍,便是由大将军举荐。往日乔遇事不知该如何处置时,陈侍中对乔亦多有提点。尚书令一职由他担任,的确很合适。”
“奉宗之才,祎是知晓的。但他的品性——”
却是费祎话还没说完,堂外突然传来嘈杂之声。片刻后,只见一个少年跑了进来。他一身红衣似火,头发以曲木松簪,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只有腰间一把佩剑,剑鞘上沉穆的暗纹与他尚带稚气的面容极是不称,或是他人所赠。他急急跨过门槛,张口就是抱怨:“阿兄,说好了我读完那些政论,就允许我出门的。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这少年正是诸葛丞相的少子诸葛瞻。看到弟弟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诸葛乔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微是责怪道:“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先向大将军行礼。”
“啊,文伟叔也在啊。”诸葛瞻一愣,显然刚注意到堂中还有旁人。他连忙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作揖,“瞻多有失礼,请大将军恕罪。”
费祎笑呵呵道:“要想让祎恕你的罪也容易。和我下几盘棋,我就帮你求句情。”
“不要吧。”诸葛瞻瞬间苦了脸,“文伟叔你一直赢,我一直输,这样的棋有什么意思。”
“哈哈,棋没意思,但阿瞻你有意思啊。”费祎笑了许久才停下。他站起身,向诸葛乔摆摆手,“今日之事也说的差不多了,祎就此告辞。伯松,明日朝上,祎不仅会荐奉宗为尚书令,还会奏请你任尚书仆射一职。”
“大将军,乔——”
“圣人云:‘当仁不让。’你们二人表里相佐,祎更放心。”说完,他又弯下身,捏了把诸葛瞻的脸,“成天只想着出府玩,也不知道替你兄长分担一些。”
“有文伟叔在,有兄长在,朝中大事哪需要我来操心嘛。再说了,我不是出去玩,是——”
“还顶嘴?信不信祎现在就把你拉回府,不赢一盘棋三天三夜不放你走?”
诸葛瞻揉着有些发红的脸,委屈的瘪嘴。直到费祎离开,又看向诸葛乔:“阿兄,今日是安姐姐和宁儿的生辰,我答应她们要入宫赴宴。你之前明明已经同意了的。”
“乔是答应过你,但那政论,你当真都认真读过了?”
“我……”诸葛瞻不禁有些心虚。那些政论,他读当然都读过,至于认不认真……倘若走马观花也算是聊胜于无的话,那诸葛瞻觉得自己尚能沾上点边。当然,他知道兄长所说的认真,必是要一字一句地品读批注,事后问起来,还能对答如流,多有见解。这些他自是一点都做不到,要是诸葛乔当场考他,能答上五成已是不易。
可阿兄你当初明明只说“读完”的。
诸葛瞻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但那表情落在洞察人心的诸葛乔眼中,瞬间心知肚明。半气半笑,他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由着弟弟:“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知道啦。”
诸葛瞻顿时喜笑颜开。其实,他早就猜到诸葛乔会放他离开,从小到大,但凡是他所求,没有一件事到最后兄长没有依着他。估摸着如果要入宫,整装束发还需要些时间,他走的飞快,以至于差点撞上来客。
“小公子慢些。”客人及时的扶住了诸葛瞻,笑道,“这么急,莫非是去见心上人?”
一天失礼两次,诸葛瞻也颇为不好意思。他连忙站直了身,匆匆一行礼:“陈先生,瞻——”
“别解释了,当心误了时辰。”
来客正是方才费祎与诸葛乔谈话中谈到的陈袛陈奉宗。诸葛瞻听到他善解人意的话,便没多客气,也没多在意陈袛的来意,绕过人匆匆离开。总之,有诸葛乔在,朝中大事轮不到他这还未出仕的人操心。
远远的,他只隐约听到堂中飘来一句:
“袛此来,是为先丞相立庙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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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圣上刘禅的后宫,仅有一后二妃三人。皇后张氏是西乡侯张飞的小女儿,在同母姊敬哀皇后薨逝后,被接入宮立为贵人,后又被立为皇后,抚养生母早逝的刘谌为子。据传她从小极爱舞刀弄枪,颇有父之遗风,后被立为皇后,才不得不收敛起性子,却还是把刘谌养成了刚烈好武的性格,于朝政无何兴趣,只想着投身军旅,早日北定中原。
后宫余下二人,是李昭仪与王贵人。王贵人曾是敬哀皇后宫中的侍女,有子刘璿一人,即为当今的太子。她性情严谨,不喜金银不喜锦缎,却颇喜欢养猫,据说她对这些小狸奴的体贴,比对她的太子儿子还要上心。李昭仪则育有二女,一女名为刘安,比诸葛瞻年长一岁;一女名为刘宁,比诸葛瞻小两岁,生辰却都是同一天。她的性格极为温柔,宫中栽了许多棵梅花树。每到冬季,李昭仪就会亲自采摘梅花酿酒,埋到树下,待来年女儿过生日时,再挖出来佐宴。故而今日这生辰宴上摆的,都是李昭仪命宫人煮好的梅花酒。
“阿瞻你可来晚了,先罚酒三杯。”
诸葛瞻匆匆忙忙赶到李昭仪的来仪殿时,宴席已经开始。李昭仪性子清简,素不喜铺张大办,故而所谓的生辰宴,只请了两位公主的兄弟刘璿和刘谌,以及像诸葛瞻这样从小到大的玩伴。费祎的女儿费瑛,小时就与太子刘璿定下了亲,去年刚刚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自是也在受邀之列。只是依着往常的惯例,费家不该仅她一人前来,可今日——
在刘谌的起哄声中,诸葛瞻听话的饮下三杯梅花酒。酒是从釜中舀出来的,香气清冽,却不寒凉,喝过三杯也无醉意。他放下酒杯,好奇询问道:“怎不见仲谦哥哥?”
仲谦,即是太子妃费瑛的二哥费恭,任尚书郎一职。她的大哥,也就是任黄门侍郎一职,费祎的长子费承,这些日子因公事前往汉中,不在席上倒是意料之中。
哪想到问者无心,听着有意。诸葛瞻话音刚落,正在和费瑛说着话的刘安瞬间红了脸,嗔道:“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阿瞻你到了就好。”
刘璿“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对着费瑛道:“我这好妹妹的话,可要记得原封不动的告诉费二公子。”
刘谌一如既往起哄道:“是啊是啊,让他那么死板,连皇姐你的生辰都不肯来。单送一支玉钗来算怎么回事,玉钗再精贵,哪及得上他本人到此。”
诸葛瞻越听越糊涂,只得悄悄戳了戳他最相熟的刘宁,小声问道:“我错什么了吗?仲谦哥哥为什么没来?”
“还说呢,你明知道阿姊已经和仲谦哥哥定了亲,十一月就要完婚,要不是有什么事,怎么可能不来姐姐的生辰。你偏还主动提起。”刘宁忍着笑,见诸葛瞻还是一脸困惑,又解释道,“十几天前,伯谦哥哥带阿姊出宫闲游,遇到位相士。那相士说他们虽是注定的姻缘,但三年之内恐会天人永隔,禳祸的唯一办法,就是大婚之前不许再见面,或许就能消灾于前,免除祸患。”
“怪力乱神之说,有什么好信的。”诸葛瞻皱起眉。那相士为了骗点钱,无缘无故说一对佳侣可能生离死别,实在过分。
“阿姊当然没当回事。但仲谦哥哥却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避着阿姊向那相士询问了好久。”刘宁道,“不过,这或许也是关心则乱?反正也就几个月,阿姊便由着他了。”
关心则乱。
诸葛瞻咀嚼着这四个字,再看着刘安羞红了的脸,愈发觉得的确如此。他平日里也把“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可真要涉及到自己最关心的人,总会担心个万一。再说了,若相士之言都不可信,那前月也不该因为山崩星现,就轻易改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