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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丑(1 / 2)

[三国]炎兴元年 左篱 4104 字 2020-07-12

谈起卫将军姜维这场大捷,就不得不从季汉建国之初讲起。

几百年前,在这片大地上建立起了一个以天为德,以汉为名的王朝。那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国家,它的疆土向北到达冰雪覆盖的寒土,向南到达夷人居住的交趾,太阳在它东边广袤无垠的大海中升起,沉入比巍峨的祁山还要以西的荒漠。在它最鼎盛的时候,龟兹、于阗等西域诸国,东边的高句丽,哪怕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也心甘情愿的接受印玺与绶带,向大汉俯首称臣。这片最早沐浴在阳光下的土地上,富丽崇华的宫室连绵于黄河之畔,动辄千金万金的豪奢不胜枚举,车马、衣裘、园林、丝竹,皆竞修饰,不知其极。当看到大汉的战旗高插于匈奴王庭,看到长安雒阳的车水马龙,看到天下郡国齐诵先贤之学的盛景,就算五德有终始,水火有继时,又有谁会相信谶纬中那些玄之又玄的话,相信汉家天命真的会有终结的一天。

可即便是与天同德的太阳,亦躲不开沉落的命运。约是五十多年前,汉宫高瓦琉璃折射出的耀眼光芒,再也无法遮住阴暗处野蛮生长的蠹虫,积压许久的沉疴在一次次阴谋权斗中彻底爆发,那砍向外戚、砍向宦官、砍向士人的刀,杀尽了忠奸,也磨尽了大汉仅存的气数。黄巾一举,董卓焚宮,诸侯并起,说来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泱泱大汉,已名存实亡。

但不是所有人都肯接受这个结局。有一个人,号称是天皇贵胄之苗裔,实则幼年丧父,家徒四壁。在北边的曹操以皇帝为傀儡,东边的孙氏视忠汉为迂谈,人人都觉得该改朝换代时,他却坚信炎汉必有匡复的一日。他靠着与母亲织席贩履长大,离家读了几年书,打了几场仗,结交了几位生死与共的兄弟,遇到了五百年才有的命世之才,虽然起起伏伏,几经波折,终究还是占下了一州之地。而在他病逝之后,承受遗命的汉臣,也的确在北边曹氏行篡逆之举后,辅佐他的儿子登上帝位,重续起汉家庙宇的香火。

这个人就是汉昭烈帝刘备刘玄德。而那位汉臣,正是季汉唯一的丞相,忠武侯诸葛亮。

虽然宫室不及汉宫之崇丽,都城难比雒阳之繁华,但无论如何,它仍旧被赋予了“汉”的旧名。而自伊始之时,季汉的建立只忠诚于唯一的目的:

匡扶汉室,还于旧都。

于从小长在南土的诸葛瞻而言,益州就是汉室,成都就是雒阳。但他的父亲,叔叔伯伯,还有那些与魏贼浴血奋战的将士所追寻的,定然不是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而是那曾经光耀神州,四夷俯首的泱泱大汉。

为了这一点,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不是在带兵北伐,就是在筹备北伐。而在父亲病逝后,虽然蒋琬与费祎皆不再轻起战火,但仍时时刻刻将“讨贼”牢记心间。而当姜维来到季汉,凭借军功一步步成为卫将军时,北伐再一次从口号变成了现实,又在今时,从豪赌变为了胜利。

天下十三州,魏贼占九州半,汉却仅独占其一。故而在诸葛亮去世后,季汉再没能从曹魏手中占得便宜,朝中甚至一度人心惶惶,认为曹魏只要举兵来攻,季汉根本不堪一击,倒不如早些投降,保全性命。

季汉等这场胜利,已经等的太久了。

大军在上元节这一天到达成都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锦官城。到了这一日,天色尚且蒙蒙亮时,街道上已聚满了百姓,激动而兴奋的准备迎接将荣光重新带给季汉的战神。在其中,就有戴着斗笠,小心隐藏身份的诸葛瞻。

诸葛亮执政多年,治汉有方,故而诸葛氏在季汉的名望,几乎与皇室不相上下。百姓们爱屋及乌,对他这位诸葛小公子,亦是疼爱有加。城北的阿婆会在他路过时强行塞给他一包桂花糕,城南卖酒卖酱的店家死活都不肯收他的钱,都说多亏了武侯成都才能有今日的安居乐业。再加上不知是何缘故,朝中一颁布德政,百姓便夸赞诸葛大公子宽厚仁德,城中一有人做好事,百姓就会认为是诸葛小公子在行侠仗义,导致诸葛瞻有时走在街上,都会碰到有人强拉住他的手道谢,再从兄长念及父亲……几次三番之后,诸葛瞻终于学乖了,在成都要不然就少出门,要不然就戴上斗笠掩人耳目。虽说成都作此打扮的人也不多见,但总比诸葛小公子引起的关注要小的太多。

此时,成都的长街两旁站满了翘首以待的百姓。诸葛瞻一手护着斗笠,一边往人群前面挤。寒冬时节,竟硬生生累出汗来。终于,他挤过最后一个人,来到最前面一排,和其他人一样,向城门口张望。随着日头逐渐偏西,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甚至一度压过了百姓的喧闹。

六年了。他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见过伯约哥哥了。

第一次见到姜维,是诸葛瞻过生日的时候。那时,父亲第一次带兵北伐结束后,难得如约赶回了成都,为他庆贺生辰。当时跟在父亲身边一起回到丞相府的人,就是姜维。他还清晰的记得,那时,他一头扎到父亲怀里,再抬头时,便看到了一个英俊却陌生的大哥哥。大哥哥一身戎装,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战场的煞气。可,或许是那年院中桃花开得太好,或许是那月光太过温柔,他竟没有一丝对陌生人的害怕,而是立即从父亲怀里跑到大哥哥面前,拉着人的手开心的喊哥哥好。

不可灯下观玉,月下观人。多年后,诸葛瞻才听闻这一告诫,可为时已晚。这辈子,他恐怕都难以忘掉彼时月色清辉下,落英在年轻的将军身侧纷飞时,一瞬的怦然心动。

尚且年幼的他,机敏的发现了,姜维的紧张。

他想要安慰大哥哥。

当他握住姜维的手时,他明显感觉到人身体僵了一下,仿佛是对自己这样亲近的不安,又好像对自己的感激。接着,他听到父亲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看来阿瞻很喜欢伯约,那以后阿瞻的武艺便交给你了。”

自那之后,诸葛瞻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姜维。他不喜欢什么剑法枪法,对行军打仗也没什么兴趣,但由于害怕父亲责怪姜维不用心,他甚至能顶着烈日练好几个时辰的剑。后来,他发现父亲待姜维极好,从未有半句责怪,便开始偷偷拉着姜维溜出府,去街上买天南地北的奇玩,买城北阿婆的桂花糕,去河边跟着百姓一起放花灯,甚至跑到里肆喝父亲与兄长都不许他饮的烈酒。

姜维从来都不会拒绝他,哪怕陪他跑整整一天,都不会有一句怨言,父亲兄长那边,只要自己说句软话他就会为自己尽力遮掩,虽然不善言辞如他谎撒得是那样生硬,轻而易举就会被无所不知的父亲戳穿。诸葛瞻从来都不担心喝醉,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姜维一定会护在他身侧,抱起醉醺醺的他回家。

无比温柔,永远不会撒谎的大哥哥,是诸葛瞻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之一。

后来,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好像是几年之后的那一次北伐。在一个冰寒刺骨的冬日,大军浩浩荡荡的回到了成都,却是全军缟素,诸葛瞻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留在千里之外的汉中,再也不会回家。也是在那之后,姜维眉总是蹙着,再不会因为别人的玩笑局促不安,哪怕他将剑法练得无一差错,将书背得滚瓜烂熟,姜维也不会再揉着他的头,笑着夸奖他了。

在那之后的几年,姜维开始单独带兵四处打仗,或是讨伐山贼,或是镇压叛乱的边郡,诸葛瞻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每一次见面时,他都能收到姜维为他带回的礼物;每一年的生辰,姜维也不会错过,仍会陪着他大半夜瞒着兄长和府中的仆从,跑到河边放灯许下这一年的心愿。诸葛瞻隐约能够感觉到,父亲的逝世像是启开了一个筏子,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但即便如此,姜维仍旧是,或者说努力是,那个将他疼到骨子里的大哥哥。

再然后,姜维因军功被皇帝晋升为卫将军。他往镇守汉中的费大将军去了上百封信,终于得到费祎允肯,接替费祎镇守汉中,伺机带军北伐。

这一去,就是整整六年。

突然响起的鼓声将诸葛瞻从回忆中拉出。和身边的百姓一样,他连忙朝城门口望去,只见一匹枣红马疾驰而入,马上的士兵一手紧握马缰,另一只手高举着一面大旗。呼啸的寒风中,旗帜猎猎高扬。

那是大汉的军旗!只有大军凯旋时才会高扬的军旗!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随着这一人一骑不断向城内推进,此起彼伏,经久不衰。直到一身戎装的姜维率领军队出现在城门口时,欢呼声到达了极点,甚至盖过了士卒奋力的擂鼓声。每一个人都踮起脚尖,拼命伸长脖子,想要先人一步看到大汉的军队,看到率军归来的大汉战神。

若非还要护着斗笠,诸葛瞻恐怕早和百姓一样高声欢呼起来。可尚且保有的理智让他只能尽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将目光牢牢锁在大军之前,离他越来越近的姜维身上。

六年未见,姜维似乎没有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他披着铁甲,身骑骏马的身姿仍是那般挺拔,如苍松般不为霜雪所折。墨眉似剑,双目含星,鼻梁高挺,头颅微微高昂,让唇边的那本就轻微的弧度更加淡不可察。

隔着斗笠,诸葛瞻看得并不真切,这时又有人挤到前面,他连忙踮起脚,却还是无法看得更清楚。不得以,他只能再向前挤。可他这一动,别人再一动,队伍更加混乱。突然,正被挤来挤去的诸葛瞻隐约听到哭声,循声一看,一个小姑娘不知道被谁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可被推挤的其他人根本就停不住脚,眼瞧着就要踩到小姑娘——

没有片刻犹豫,诸葛瞻立即蹲下身将小姑娘抱到怀里。片刻间想将人拉起来肯定来不及了,他只求自己这一挡,能让小姑娘少受点伤。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诸葛瞻低着头,只捕捉到一声马的嘶鸣。他松开已经吓得忘记哭泣的小姑娘,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百姓已经退开,季汉仅此一匹的萧稍马停在他身边,马上人翻身而下,一把将他拉起。

“伯约…哥哥……”

“阿瞻,你受伤了吗?”

姜维的声音有些沙哑,夹杂着着北漠特有的风霜,可听在诸葛瞻耳中,却比阳春三月还要温暖。他怔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姜维的气息近在咫尺,他才猛得回过神,连忙回身把小姑娘扶起,安慰了她几句,又从袖子里拿出几枚铜铢,让她去买些蜜饯压惊。

“谢谢小公子,谢谢卫将军。”小姑娘接过钱,对着诸葛瞻甜甜一笑,而后开心的跑到人群中,再不见踪影。

诸葛瞻一愣,这才发现遮挡面容的斗笠早就在刚才的混乱中掉到一旁。抬头四下一望,果不其然,百姓们都赞赏又亲切的笑看着他。诸葛瞻讪讪的回以微笑,心中却不知所措。

他真的不习惯被这样特殊对待,哪怕是出于善意。

“阿瞻,上马。”姜维恰到好处的声音解救了诸葛瞻。诸葛瞻循声去看,姜维已回到马上,向他伸出手。几乎是本能,他毫不犹豫握住姜维的手,被他拉到马上。等姜维策马回到大军前,诸葛瞻才反应过来现下的情景。

这是大军凯旋的队伍,而他一个局外人,却坐在主将的马上,与大军浩浩荡荡向皇城前进。可想而知,一路上他将接受多少百姓目光的洗礼。

“伯约哥哥……这样,是不是不大好?”他犹犹豫豫的对姜维小声道。

“陛下已在宫中为大军设宴,阿瞻与我难道不是同路?”姜维声音中藏着笑意,可以看出他此时心情特别好,好到以他这几年沉闷严肃的性子,也愿与诸葛瞻说几句玩笑。

诸葛瞻不再反驳。虽然眼下的场面让他很不自在,但他真的很喜欢现在与他一路悄声说笑的姜维,这让他觉得,姜维又变回了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大哥哥,纵使天地倾覆,都会护他周全。

是得胜的缘故吧。诸葛瞻心想道。

如果胜利能让伯约哥哥再多笑笑,那他这辈子大的愿望,一定是姜伯约永远战无不胜,功成名就,万里征人皆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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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着夕阳,穿过长街,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大军来到了皇城前。

皇帝与大臣们早已在宮门口等候多时。逢此重要之日,刘禅上着墨色玄衣,肩织日月龙纹,背织星辰山河;下为赤色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头戴冕冠,前后各垂下十二颗白玉珠子,即象征帝位之尊的十二旒。从小浸染在各位仪礼大家的教导下,又常年混迹于皇家诸事的诸葛瞻一眼便认出,刘禅所穿的,是仅在祭祀天地先祖时才会着的大礼之服。

紧接着,眼尖的他又在大臣中看到了拄着鸠杖的荡寇将军张嶷。在他很小的时候,张嶷将军受命前往南中抚平诸夷,一去就是十多年,直到前些日子才因年事已高,返回成都颐养天年。南土潮湿,又没什么好大夫,故而张嶷染上风湿还成了痼疾,疼起来时连骑马都困难,回成都的路上只能坐马车,却没想到,今日他居然会舍了马车,拄着鸠杖与众人一起来迎接大军。

站在城门口以刘禅为首的所有人,少说也已等候了一个时辰,可自始至终,没有一人神色不快。在他们的面容上,只有肃穆,以及与百姓如出一辙,难以按耐的喜悦。

这一刻,从小听故事长大的诸葛瞻,才真正感受到这场胜利的意义有多重大。

然而他刚生出几分豪情,随即意识到什么,顿时紧张无措起来:君王华服冕冠,率领文武百官迎接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这本是极其严肃庄重之事。可这肃穆的场景中,偏偏多了个他。

诸葛瞻简直后悔的肝都疼了。

怎么伯约哥哥一伸手,他就大脑一片空白上了马呢!怎么伯约哥哥和他说说笑笑,他就一路都舍不得下来了呢!现在他在马上坐着也不是,众目睽睽跳下马更不是,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