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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寅(2 / 2)

[三国]炎兴元年 左篱 3402 字 2020-07-12

“……好。”

微微的停顿暗示着,姜维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放下心,但最终他也没有多问。就和小时一样,只要诸葛瞻开口,姜维从来对他说不出半个“不”字。

所以肯定是错觉啦。

他不允自己再胡思乱想。继而,却把姜维的手攥的更紧。

眼前,满城的灯火依旧温暖明亮,橘红色的光如雾气一般大片大片的弥漫,街里巷道,酒铺瓦肆,还有那远方巍峨的宫城,都被卷入进这模糊的绚烂。

似血。

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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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灯在季汉还有一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孔明灯。它看上去和普通的灯笼无异,都由木枝和绢粘制,只是由于极为精妙的比例,点上火之后,灯便会缓缓升起,飞往天际。通行的说法里,这是诸葛丞相带兵北伐时为传递军报发明的,却也有只言片语,道最初时,这巧物仅是哄心上人的礼物。时隔多年,其中真相无处可考,然到了今日,在上元节放灯,却已成为百姓的习俗。当灯缓缓升空,如星一般拥抱夜空时,在心底虔诚默念自己的愿望,就能引得天神倾耳,得偿所愿。

卖灯给诸葛瞻的老婆婆自然又是不肯收他的钱,几番推让下,他只能把姜维推到摊前。姜维久不在成都,虽有白天带兵入城一事,但仅凭此一面,尚不足以被太多人记住。老婆婆盯着姜维看了半天,也没敢确认,而诸葛瞻趁着婆婆分神的时候,悄悄把钱放进了瓦甑。

姜维提着吃剩的桂花糕和一盏灯,诸葛瞻则抱着另一盏。他们避开已经聚了不少人的地方,沿着如银带般绵延不绝的河流,将灯火与喧闹抛在身后。

当再听不到人声时,他望着身旁的姜维,不自觉地开了口:

“再不到三年,我就该及冠了。”静谧的夜风吹过发鬓,渐渐的,紧绷的心落入舒缓,“陛下说,到那时我要出仕,满朝的官职都随我挑。”说到这,诸葛瞻不禁先笑了,“很像陛下的作风吧。”

“陛下很器重你。”

“是啊,陛下从来都待我很好。还有诸位叔叔伯伯们,也从来待我都很好。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他们虽然有时会凶我,但我知道,他们从来都没有真生我的气。”哪怕曾经严厉的休昭叔叔,对所有人都一本正经,却独会对他露出笑容,更不必说素来纵着他依着他的文伟叔,“我也知道,他们都希望我早点出仕,变得和父亲一样无所不能。”

“可,我不想出仕,不想成为父亲那样厉害的人。”他的声音忽得一紧,“伯约哥,我这样想,他们会不会很失望?”

他看到姜维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因不善言辞而顿住。但由于积得太久的心事迫切的想要倾诉给亲近之人,故而尚未等到答案,他已又道:

“其实,失望也不错。我本就不可能像父亲那般天纵奇才,又胸无大志,吃不得苦。早点放弃掉对我的期望,我也会轻松不少。再说了,朝廷现在平安无事,伯约哥你又打了大胜仗,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本也……”

“是因为大公子吗?”

姜维忽得出声,虽是只有一句,却是将诸葛瞻全部的说辞压了回去。

“伯约哥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真是……”他顿了顿,慢慢露出一抹苦笑,“大概是,父亲去世后,伯约哥你已经去汉中的哪一年吧,我偶尔听到仆人们私底下议论。什么兄长并非父亲的亲生儿子,只是因为我出生的太晚,当年才从伯叔家过继给父亲,还说以陛下对我的偏宠,等我及冠之后,必然会换我来袭武乡侯的爵位。”

“我当时立刻想冲上去反驳他们,可真迈开步子时,却又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真冲过去能说什么。我担心,万一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把事情闹大,会不会给兄长添更多麻烦。也担心,如果兄长听到这样的话,就算面上不显,可总会有些难过。”

“所以我想,如果拥有父亲血脉的诸葛瞻庸庸碌碌,让有所期待的人失望,兄长需要承担的压力会不会轻一些。当然我知道这么想也很奇怪,兄长那般优秀,哪里需要我来相让。可我却又怕,兄长之所以面对所有的事都运筹帷幄,处变不惊,是不是因为有我在,他必须逼自己无所不能……”

诸葛瞻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这些积压在心底几年之久的辗转悱恻,他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可面对姜维,或许是因为他多年呆在汉中,至少看上去置身事外,又或许是因为从小时起就烙下的信任,不知不觉,他竟将全盘心事,都说了个尽。

“嘛,今天是上元节,又是你凯旋的日子,不说这些麻烦事了。”尽管姜维并没有说什么,但这番倾诉,已经让他轻松不少,“伯约哥,我想送你一件东西。”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那块墨玉。经过工匠的细心打磨,粗糙的玉石已被制成平安扣的形状,上面雕着的暗纹,是麒麟逐日:“听说墨玉养人,你又多在军中,不方便系什么玉坠子,我就让工匠做成了平安扣。”他把玉递到姜维面前,睁大眼望着人,“答应我,一直带着它好不好?”

其实他本没必要把这句话说成问句,因为姜维从未拒绝过他任何事。

果不其然,没有迟疑,姜维郑重结过玉扣,一脸严肃的将他系到了颈上。那认真的模样,让诸葛瞻又想笑,又觉得脸有些烫。

“阿瞻,我也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躺在姜维掌心的,是一柄匕首。它长约八寸,匕鞘通体玄墨,但借着月色可以看到暗雕出的纹路,竟同样是一只麒麟,正在仰头长啸。匕柄与匕鞘相接处镶着一颗血红色的宝石,刚好落在麒麟的眼睛处,乍一看上去,仿佛麒麟泣血一般,栩栩如生,惊心动魄。

诸葛瞻拔出匕首。匕首尚未开刃,却仍显得锋利无比,寒光刺目。不过,他很快发现,这匕首的光泽有些奇怪:并非是通常铁器的银辉,反倒夹杂着一层淡淡的血红色,不知是否是因为宝石的缘故。

“喜欢吗?”诸葛瞻觉得姜维的声音有些生硬。

“唔……”于是他故意作出为难的模样,直到姜维紧张更甚,才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当然喜欢啦!伯约哥哥送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世上最好的。”

当他将匕首收到怀里时,不可抑制的喜悦从心底不断溢出。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就算长大意味着更多躲不开的烦恼与忧愁,可只要有姜维在,热闹的丞相府、热气腾腾的桂花糕、庭中花荫下的对弈……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就不仅仅是遥不可及的回忆。

“马上就要到子时了。”不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被点燃的天灯带着众人的愿望,缓缓飞向天空。他也连忙拿起灯,一盏放在姜维面前,一盏放在自己面前,而后催促姜维把火折子拿出来。

火苗在布帛中绽开,明灯被举过头顶,与远方千万盏缓缓上升,汇聚成一片烂烂星海,点燃深邃无边的长夜。

“伯约哥许得是什么愿?”

这次,姜维却但笑不语,怎么都不肯告诉他。

“想也知道,你许得愿肯定和北伐有关。”再三追问无果后,诸葛瞻只能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宣告放弃。他看着自己那盏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灯,双手在胸前合拢,认真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愿望:

“愿,大汉国祚绵延,百姓安康;

愿,兄长驰骋志向,万事顺遂;

愿,姜大将军——”他笑看了姜维一眼,“百战百胜,早定中原;”

“愿年年今夜,长灯不灭,故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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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北又北的地方,寒冽的寒风卷起坚硬的沙砾拍打在脸颊。如雨的箭簇从天边射下,无情的掠夺着蝼蚁们的性命。

第一支、第二支、第三支……

头陷在怀里,少年除了眼前的胸甲,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通过抱着他的姜维来判断,有多少支利箭正破空而来,刺穿人的甲衣与皮肉。每中一箭,姜维的身子就会因为惯性轻颤一下,抱着少年的力道也会更深一分。渐渐的,少年什么都数不清了,炙热的鲜血与泪水染满了胸甲,可胸甲之后的血肉之躯,却如山洪决堤之势,不可遏制的变冷。到最后,风声、箭声、厮杀声、嚎哭声,似乎什么都在离他远去,唯有抱着他的那双手臂仍如铁铜一般将他禁锢在怀,方才得以让已到极限的皮囊,始终如坚硬冰冷的盾牌一般,为少年挡住所有的风霜雪雨。

可真正夺去姜维性命的,却不是那些箭。

被用尽全部力量刺入胸膛的匕首,正被少年紧紧握在手中。暗红色的血从伤口汨汨而出,流到匕柄镶嵌的红宝石上,仿如麒麟泣血。

在确认姜维真的已经失去生息后,他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在失焦的瞳孔中,看清了凶手的样貌。

诸葛武侯之子,诸葛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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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诸葛瞻猛得从榻上惊醒。他慌张的环顾四周,再三确认一切都是熟悉的卧房模样,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抬手拭去额角的冷汗。

昨天姜维把他送回诸葛府后,因为在宴上多喝了几杯酒,刚回屋就晕晕乎乎睡了过去。后面的事他虽不记得,但也能猜到,兄长一定叮嘱了仆人不要吵醒自己,所以他才会一觉醒来,盖着被子,躺在自己的榻上。

可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梦中排山倒海的绝望感仍让他心有余悸。平日里就算做梦,一觉醒来除个朦朦胧胧的框子什么都记不得,偏偏这次,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每一个画面都烙在了心里。

但这个梦还是太莫名其妙了。首先,伯约哥哥是打败了魏贼的常胜将军,怎么可能被敌人逼到那种境地;其次,虽然他曾经梦想过能和伯约哥并肩沙场,携手作战,但在兄长和伯约哥联手封杀后,早也淡了心思;而最后最关键的是,他怎么可能像梦里一样,当姜维用血肉之躯为他抵挡箭雨时,他却满心只存有一个念头——杀死他!

我怎么可能想杀伯约哥哥呢!不可能不可能……

虽然口中不停地在否认,可诸葛瞻仍心头发虚,额角的冷汗刚被拭去又冒出一层。这时,余光中闪过一抹血色,他慌忙转头,枕头旁边,姜维送给他的匕首撞入眼帘。

昏暗的屋中,血红色宝石折射诡异的光芒,愈发渲染着不安。他略一思索,走到箱箧前,将匕首放到了最底层的那一格,犹豫了几秒,又将那把佩戴了好几年,同样是姜维送给他的配剑,也放了进去。

虽然想随身带着伯约哥的礼物,可……

总而言之,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当合上箱箧盖子,把它推入暗处的一刻,他空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仿佛梦中那可怕的场景,也被深深封藏在了暗处,抹杀干净全部可能。

长呼出一口气,他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推开。和煦的阳光伴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洒下,驱散了屋内积攒了一夜的阴霾。当暖阳洒到笼罩全身时,梦中残留的绝望,总算消散无遗。

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