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今日宴上究竟有几人是真醉,当驾车离开宫城后,诸葛瞻发现刘宁才是真喝醉的人。刚才的兴奋全靠酒劲撑着,马车到街上,酒劲过了,她已枕着诸葛瞻的肩膀,沉沉睡去。无奈之下,诸葛瞻让马车调头回到宫城,将刘宁送回李昭仪的来仪殿,与李昭仪一起看着人喝了醒酒汤睡下,才又离开宫城,来到街上。此时,夜色已深,街上的隐语被猜得七七八八,行人亦少了许多,应该是都已前往城外,放天灯去了。
“都这么晚了,卖灯的估计也都已离开了吧。”
连着走了几条街都寻觅无果,诸葛瞻叹了口气,不得不放弃去河边放灯的计划。既而,他又忍不住自责:明明危难迫在眉睫,他不全心全意思考对策,反而还在这里为不能放河灯而遗憾。他真以为,重活一世,自己还能向原先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用吃喝玩乐?
也许是因为,无论如何,今天是上元节。
“阿瞻。”
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望见来人时,诸葛瞻几乎以为看到的是幻觉。
长街上,灯火熄去大半。阑珊的余光中,姜维提着两个天灯,正朝他走来。天灯有些大,姜维一个人要拿两个,未免有些滑稽,却因滑稽而真实,因真实而格外温暖。
“伯约哥哥,你怎么……”
“卖桂花糕的阿婆不在,还好东市还有一家剩下两盏灯,我便买了。”
“我不是问这个。”诸葛瞻摇摇头,“我是说,宫中宴会——”
“不胜酒力。”熟悉的回答让诸葛瞻一愣,“维久在军中,不曾饮酒,今日乍一酣饮,不胜酒力,故而先行告退。”
“可陛下那边——”
“陛下说,下不为例。”
一模一样。
两年多前的事,诸葛瞻不可能记得分毫不差,但姜维此时的话语,与他脑海中被勾起的回忆,当真没有丝毫的差别。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对,他认为以圣上之宽厚,的确很有可能如此好说话,现在也是如此。不同的是,黄皓的挑拨……
“伯约哥哥,”诸葛瞻忽然问道,“陛下赐婚,你为什么要拒绝?”
“和殿上说得一样,国贼未灭,我不想分精力于私事。”姜维道,“而且,行军打仗,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不止。既尽不到为夫的责任,无论是谁,嫁给我都太过委屈。我……不想再连累家人。”
连累佳人?
“我们去放灯吧。”
姜维似不想对此谈论太多,主动挑开话题,拉着诸葛瞻,往城外走去。
与之前一样,顺着银带般闪烁的河流,他们远离人群,驻足于星散云浓的僻静处。一路无言,中间几次,诸葛瞻想与姜维谈一谈前世之事,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也太荒诞了,若非那把折扇上遗失的墨迹,甚至连他自己都会怀疑,那会不会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大梦。
“阿瞻,”这时,姜维打破沉默,“你有心事。”
“……嗯。”
“如果想讲,可以说给我听。”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对至亲之人,尽管心怀矛盾,诸葛瞻还是没忍住,想要倾诉一二,“伯约哥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明明现在一切都很好,北伐大胜,圣上贤明,百姓安康,可却还是会觉得,这一切像镜花水月。我害怕,将来有一日,这一切会被打碎,魏贼会一路南下打到成都,你和兄长都……”
“有过。”他一愣,未料到姜维会回答的如此直白,“那时你还小,应当不记得这件事。那年魏国曹爽、夏侯玄率十万军来攻汉中。事发突然,内外人情汹汹,我却不在危如累卵的汉中,而在距其千里的涪县。那时,我日夜都在想,若汉中未能守住该怎么办,若季汉亡在我手中,该怎么办。”
“那,后来呢?”
“后来,文伟带领大军,击退了魏军。”
“文伟叔还有这么骁勇的时候啊。”平日里,费祎总是儒袍文冠,诸葛瞻一时有点想象不出来戎装的模样。
“之前一年,文伟刚代蒋公成为大将军。这一仗,不仅让魏军退却,也让朝中质疑销声匿迹。”蒋公即是蒋琬蒋公琰,在诸葛亮去世后,便由他总统国事,之后又交至费祎手中,“不仅如此,经历过那一年,我意识到一件事。”
“是什么?”
“当时在军中,除了担心,更多时候,我是在后悔。”望向诸葛瞻因为睁大的双眼,姜维继续道,“如果之前蒋公命大军撤还涪县时,我能再坚持一二;如果在驻守汉中的第一年,我就请命率军北伐,会不会能给事情赢得转机。在该进取时,心怀怯懦;在当孤注一掷时,暗求侥幸。因为后悔有该做而未做之事,若大汉就此而亡,纵粉身碎骨,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也是因此,我不能让一切再重演。
衣袖下,双拳慢慢握紧。
“阿瞻,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感觉。”忽然,姜维话锋一转,语气从血迹斑斑的战场,转回安乐太平的锦官城,“但与其在一切未发生时杞人忧天,不如在还能把握住的每一刻,做到全力,方能问心无愧。”
可如果,做到全力,还是不能问心无愧呢?
他一惊,不知为何下意识冒出了这个想法。也许,即便说着不信,喻怀的言之凿凿,多少让他有几分动摇。
这无垠苍穹之上,当真有神灵俯瞰,注定人间诸般命数吗?
仰头高望,夜空黑暗,冰冷,诡谲。若真有神明住在那里,又怎么可能愿意垂怜这人间微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