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上,陆送秋的心率特别平稳,一条直线毫无波动的那种平稳。他叠在自己的身体上躺下来,看着郑方难得不带什么笑容的脸。陆送秋忽然就觉得特别对不起郑方。他是半路转专业,全凭郑方对系主任打包票。《生变》面试成功,还是郑方亲自把剧本交给他,跟他说:“这剧的宝可都在你身上啦!”
如今这宝碎了。
陆送秋从没想过郑方导演会这样哭,三十多岁就家庭美满,一天到晚一直就是乐颠颠的样子,哪怕是剧本围读和正式排练这样严肃专业的场合,郑导演依旧永远是开心果。而现在,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这种哭法特别像某一年郑导演和老婆吵架,气得人家带着三岁的闺女跑回娘家。他也赌气,就自己清汤寡水在家生存了三天,最后受不了了跑去剧团里住着。他还叫外卖小哥跑腿送了一箱啤酒过来,见着个能喝酒的未婚男青年就抱着人家大腿诉说婚姻生活之委屈,一边说一边哭。最后男青年们纷纷不堪其扰,在一个礼拜后的某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把郑大导演的手机偷出来,一个微信电话拨给嫂子,架起了和好的桥梁。郑大导演的老婆和闺女就这么被他自己哭了回来。
陆送秋被自己的回忆逗笑,可他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鬼了,他感受到的所有情绪完全无法再通过表情反应出来了。他的大脑告诉他这时候应该笑,他的脸部肌肉拒绝执行。陆送秋这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片冷冰冰的雾气。
这一团姓陆的雾气规规矩矩附在自己身体上,往病床上一躺,自我欺骗着医生能把他抢救回来。他听见医生操纵起搏机的命令,听见心率监视器“滴——”的声音,他听见郑方接通的电话那边道具组的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姑娘确实被吓坏了。
陆送秋就这么躺了三天,从急救室躺到停尸间。警方还在调查,他的尸体都不能被火化。
就算是死,也要堂堂正正的死。意外身亡之后,在生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被翻得清清楚楚,没人管死者本人是不是介意。这是陆送秋这个鬼用了三天得出来的结论。
那些都是他做过的事,但就这么大喇喇地被展示在他母亲面前,他还是觉得丢人。哪怕他已经很久没和母亲说过话了。
——
第四天,陆送秋终于重见天日。他母亲帮他办了一个简单的告别式。他见到了许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来跟他告别。但他没想到的是,以朋友身份致追悼词,为他追忆生前琐事的,竟然是卓方燃。
陆送秋都觉得可笑。卓方燃家境优渥,可他却代表了自己生活中最不为人知的那一部分。陆送秋在一段时间内,像一株藤蔓一样,攀附着卓方燃而活。这样一个人在葬礼上承担这种角色,鬼都觉得讽刺。
卓方燃在致辞的开头第一句说:“下个月是我的个人演奏会,我本打算对陆送秋进行第三十五次注定失败的求婚,这场告别式告诉我,他从未在他身边给我留过一个位置,他可能也没给任何人留过什么位置。他是块冷硬的顽石,他是块不会融化的坚冰。而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说不清是正当还是隐秘的身份下,是参与他人生时间最长的人。”
之后的发言感天动地,催人泪下。前来参加告别式的人跟着他哭成了一团。他们都为陆送秋可惜。偏偏陆送秋本人不太这么觉得。他认为这几页长篇累牍的致辞,除了那几句开场白,其他的全都是屁话。
陆送秋没什么想法,也不需要旁人来剖析他的人生和感情,他只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冤太突然。对于死亡这件事,他化鬼之后,反而接受良好。到头来谁的结局不都是一场空,早死早托生,托生不了的话落一个化尘入土也挺不错。
人们一个接一个的跟他告别。陆送秋依旧附在他自己的尸体上。大多数人在他看来都是面目模糊,他能看清的人不多。妆容精致的母亲、气质优雅的卓方燃、生无可恋的郑方
还有一位,他叫孟清何。
在看见孟清何的这一刻,陆送秋这个鬼倏地一下从棺材里坐起来了。他愣愣地看着这个他本以为不可能来的人。孟清何穿着他穿不惯的笔挺的西装,低垂着眼帘,认真地对陆送秋告别。
一声“再见”说完,陆送秋以为他会头也不回地走。可孟清何没有。他的手指抠住方桌的边缘,从胸口挤出一口气叹出来。
孟清何问他:“你为什么不选择来找我呢?”
陆送秋如遭雷击。孟清何是他仰望的人,是他就算渴望却不敢去亲近的人。
他总是听说人在弥留之际都会开始播放走马灯小电影,回顾一生。四天了,他从没看过他的走马灯。
现在,走马灯的播放按钮开启了。陆送秋眼前一帧一帧回顾的都是他和孟清何之间的点滴。
陆送秋突然开始后悔。他死了,孟清何转身走了。陆送秋终于想起他现在是团雾气,活动不受限制。他终于跳出自己的身体,追向孟清何的背影,企图去拉住他的手。
毫无意外,他握到的终究是一场空。
——
炎真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拎出他的平板电脑,早有所料一般,问:“陆送秋,距离你我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天。你要改变你的选择吗?”
“我活,我想活,你让我再活一次吧!”陆送秋扑到炎真的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这次终于不再是只能抓到空气了。
“妥,那我们来提交一下这个申请。”炎真在平板电脑上一阵戳戳点点。
“等一下,你可以让我选择一个回去的时间吗?”陆送秋不太抱希望地提出请求。
炎真停下动作,思索了几分钟。“如果是地下的其他人来处理的话,让你自己选时间,是不可能的。”
陆送秋整团雾瞬间暗淡。
炎真清清嗓子,继续说:“但是你运气比较好。你遇到的是权限比较高的我。那我还是可以帮你稍微操作一下的。你想去什么时候?”
“我大二那一年的五月二十三日,我第一次见到孟清何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