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衣袖的珠钗像感应到了它的主人一般,自己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等着殷姣的那缕元神藕丝般慢慢流进它的身体里。
待到珠钗的光芒褪去后,方策才伸手拾了过来。
黑白无常从门外飘了过来,有些鬼魅阴森。不似平时那般,老黑吐出了长长的舌头,小白也变回了男子的模样,两个人手里还举着冥笏。
从门外飘进来时,口中低沉滚着一句不知道什么经咒。
看起来有点地府正神的威严,只是,在看见我们后,这一切的阴森氛围和两位的威严全都冲进了马桶里。
老黑脸色当场大变,喊了一声,“你们怎么在这儿?”
小白也诧了下,摇身一变,变回了女人的模样。
我想将房里的蜡烛点亮,但小白飞身过来扑住了我,“万不可点亮蜡烛,否则他们二人的魂魄会灰飞烟灭的。”
我吓得把火折子掉到了地上,方策问老黑,“你们是来拘魂的?”
“不然你以为我们来看你们的?”老黑收回了舌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面口袋,将子方和那个小太监的魂魄收进了面口袋里。
再用力一扎,结结实实地又放回了怀里,“行了,点蜡烛吧。”
我哪还敢点,黑点就黑点吧,反正不影响我们讲话。
老黑又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这一句,方策神色一冲,拉起我来就往外跑,“你们先忙,我们有事……”
我听见老黑在房里不满道,“就好像我们整天没事儿似的……”
方策一面拉着我跑,一面着急道,“我们得赶紧把殷姣的元神放回去才行……”
等跑到紫禁城大门口时,我们才想起来,这个样子是跑不出去的,紫禁城的大门都锁了。
方策拍了下脑门,自言自语道,“我跑什么?用乾坤定位术不就好了……”
我……
在那口冰棺前站驻时,我还在四处探看。那个大明王菩萨当真不管了,任由我们叫醒殷姣?
如今子方死了,难道这也是天意吗?
或许真是天意,明天就是慈禧殡天的日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子方死了,不就是让殷姣重新活过来的意思吗?
在祭赛国的时候,那场水患石头精没有得逞。它等了一千多年,明天在那些纸人中寄宿的亡灵,定然是它的饕餮美食了。
但上次有小白龙平复了水患,这次是不是要殷姣对付石头精了。我也不知道这一千多年,殷姣在舍利里面是如何度过的。
想想都觉得悲凉,我们只是弹指一瞬间从祭赛国穿到了大清朝,可殷姣却是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一千多年。
这一千多年她是如何承受?
我从前一直不大喜欢殷姣,因为她有点小高骄,和我不大对付。但到了此时,我却是有种故人重逢之感。好像我也在苍茫的岁月中度过了一千多年,只为了等待和她的这次重逢。
缘分一事本是如此,分别不过就是为了重逢。累世的情和债,因和果,轮回中总要讨回来或是还回去。
凡人数世,积攒了太多的因果,神仙只有一世,却也有因果,就像我们和殷姣的相识,就像殷姣以元神制压石头精,就像子方的死,总要有个结果。
方策把珠钗插回到了殷姣的头上,珠钗上的光芒延着她的鼻骨与唇瓣,再由着她的唇瓣到下巴,到颈部,胸部,一直往下,像一道天雷将殷姣劈成了两半。
又从脚部开始往回收,等到收到头顶时,珠钗的光芒冲进她的印堂。殷姣的睫毛动了两下,我和方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勾勾地看着冰棺里的她。
接下来,是她的手又动了两下,然后是腿。忽然,殷姣出现了九个脑袋,把我和方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冰棺忽闪着白光,我和方策却谁也不敢再去看冰棺了。
我们在不远处等了一会儿,看着冰棺的光芒消失,在黯淡的夜空下,冰棺也映了这夜的黑沉。
“我们,要不要再去看看?”我问的小心,可心里却是极想过去。
其实这殷姣本是九头虫,元神回归本体后,现出原形也正常,我们就是没见过,有点吓到了。
方策不言语,目光却是柔和了下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殷姣自己从冰棺里坐了起来。
我扑到冰棺面前,拉着殷姣的手,凝噎道,“你可算是醒了……”
殷姣看着我和方策有点茫然的感觉,我立时放开了她的手,该不会她不认识我们了吧?还是时空的问题?
方策低探了一下头,谨慎地问她,“你,还认识我们吗?”
殷姣斜了我们俩一眼,径自从冰棺里站了起来,她首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可能是许久未见了,有点感触,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然后,她从冰棺里走了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伸了伸腰,踢了踢腿。
我和方策看傻了,她到底,记不记得?
等到伸展了筋骨,才拔下自己的珠钗吹了吹,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到哪都能看见你们俩?”
我……
方策……
“喂,你有没有良心,我和方策一直为你担心,想尽办法要救你,你可到好,醒了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我生气了,敢情人家不是不记得,而是根本不待见我们。
殷姣斜着的眼神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跟你们开个玩笑,能看见你们,我当然高兴……”
为了代表她很高兴,她居然还过来和我们拥抱了一下。我也就算了,她抱方策的时候,还顺道在方策脸上亲了一口。
亲完对我挑了下眉,好像故意亲给我看的。
方策当然不介意,却赞佩道,“这一千多年,你辛苦了……”
殷姣抬头看了眼这结界,若有所思,“看来,这石头精的事情,必须要有个了结了……”
否则大明王菩萨不会将她的肉身搬到这里来,更不会让她的元神归位。
我也抬头看了眼天色,知道不能耽误太久了,“殷姣,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的元神为什么会跑到子方的身体里去?”
“他死了?”殷姣略感头疼,“看来我又欠下了一个命债,这个债早晚要还的。”
殷姣在舍利里这一千多年,如流光飞逝般。她在里面一直打坐念经,虽然她对九头虫的痛心,和对小白龙的不舍,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的心境。
但殷姣在大明王菩萨座下五百年,修习得好,自然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心念。这一千多年,她就是以自己的善念和纯净制压着石头精。
并未与我们想的那样,在里面打架。看来我们对元神制压一事存在着极大的误区。
而这颗舍利也一直在金光寺的塔尖上守护着一方净土。
随着时代的推移,祭赛国也经历了朝代的更迭,无数次的战争,所幸石头精都没有生出邪念。而殷姣在舍利子里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她只管静心归笃地散播着自己的善念。
多少生灵归于尘土,又有多少生灵来到这个世上,金光寺始终如一,舍利子始终悬挂。像个卫士一样,守卫着这片土地。
一千多年后,这里已经属于大清朝的领土了,当地官员为了奉迎慈禧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决定将舍利子献于老佛爷。
京城这个地方,亦正亦邪,充斥着无数鲜活的生灵,掩埋了累累的枯骨。
尤其是从祭赛国到京城这一路,虽然比原先唐僧取经要先进了不少。马匹多了,粮食充足,每一段距离都会设有驿站。
可饶是如此,还是走了一个月。这一路掩埋的枯骨自是不用说,虽无亡灵,但枯骨的味道却是消散不掉,凡人是嗅不到,但石头精却嗅到了。
那味道就如同馋了许久的美食,终于在这里见到了。
在京城外面的树林里,殷姣再难压抑住石头精的邪念,竟然被它镇出了舍利外。
殷姣被镇出来时,正好子方就在她面前,不是她刻意要进入他身体里,真的,一切只是巧合。她是活生生被撞进去的——
殷姣岂会不知,如果她的元神进入到凡人的身体里,除非凡人身死,否则她是出不来的。也就是说,她一旦进去,不是对方死,就是她死。
而这两种可能,她都不想。所以在她进入后,便有些着急了。出不去,不知道石头精现在如何了,有没有作妖。
她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不知道谁能来帮帮她脱离这个身体。
后来,她随子方进桂公府时,竟然看到了那颗舍利。舍利中的石头精正在发威,激起了狂风。殷姣便暗中压制住了它,没想到倒是成全了自己。
反正有她在子方身上,石头精伤不了他,也正好可以起到压制的作用。
只是殷姣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眼看着她进入到舍利里的人,今天竟然也是救她出来之人。
殷姣问我们,“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方策卖了个关子,“这样吧,如果我们有缘,一百多年后,我们还会再见,到时我们会如实相告……”
殷姣……
她撇了撇唇,“不说就算了,”不过,她顿了一下,又纠结着问,“小白龙,真的死了吗?”
当年如果小白龙不死,她可能也不会这么痛快,愿意去压制石头精。这里面有她为哥哥还债,也有自己的情死心灰。
“放心,他活得好着了,如今……”方策计算了一下,“已经是天龙八部广力菩萨了……”
殷姣吐了口气,含着泪笑了笑,“那便好。”
我知道就在今天,这件事一定会有个结果。
我们一直谈到了曈华渐明,只是天上的云褐黄成片,朝霞只打了个哈欠便迅速隐去,云朵连成了一个圆圈,像个斗状,仿佛在准备着吞噬着什么。
殷姣抬起头,目光一沉,“要变天了。”
真的要变天了,今天过后,大清朝就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属于一个朝代的代表人物将永远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我们马上赶回了紫禁城,子方的尸体都发现了,不过正如昨晚发生的那样,所有人都猜测的出是小太监意欲盗取舍利子,和子方缠斗时把他杀死了,尔后自己又自杀。
没有了子方,就连慈禧身边的贴身太监都害怕起来,他叫来了那个道士,嘀咕了一阵,那道士在舍利旁边贴了好几道黄符,上面画着朱红色的鬼画符。
当然,桂公进宫时,把我和方策好生骂了一通,我们只能听着,点头认错。
但他没有骂太久,因为很快宁寿宫便传来了丧讯,慈禧驾崩。
我们三个人呆在子方的房里,殷姣看着黄符直摇头,“什么破烂道法,这也能困住它吗?”
我和方策双双反驳,“可不能小看了那个道士,他把死人的灵魂都封印在了纸人里……”
殷姣嗤笑,“逆天的道法罢了,他的结果终不得善……”
那个道士得不得善果我们就管不了了,眼下这舍利我们可得盯紧了才行。
只是,老天爷又跟我们开了个玩笑,我们这面紧张兮兮地盯着,那边桂公和道士在密谋,要将舍利子含进慈禧的口中,一并入葬。
桂公过来拿舍利时,我和方策真想把他打晕了。可是不行,殷姣说这是原因,慈禧一生狠毒,她死后自然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殷姣虽然这么讲,但她也是忧心重重,只能暗中跟着慈禧的灵驾。
黑白无常从一大早就来了宁寿宫,拘押慈禧魂魄出来的时候,我和方策就等在了外面。
魂魄本是没有知觉的,就像木乃伊一般。但慈禧的魂魄却是异常清醒,出来时还是自己走出来的。
我看着她向我走来时,心里没来由地一颤。方策拉着我想回避一下,但我想,现在反正她也死了,不可能再把我怎样,有句话我一直想亲口问她。
所以,我挣开了方策,走到她的面前。黑白无常如临大敌,赶紧抵住了我,朝我挤眉弄眼,让我赶紧走人。
“我只问她一句话,问完就走,”我不理黑白无常,看着我的祖宗,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我问她,“为什么你要让这么多人为你陪葬?你以为到了阴曹地府,他们真能再侍候你吗?”
慈禧还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高高地抬着下巴。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谁,就算我和方策陪子方住进了紫禁城,她都不曾见过我们,或许她还以为我们也是鬼呢!
“为什么?就因为我的慈禧,我有这个能力主宰人的生死。如果我有这个能力却不利用的话,怎么能显出我高高在上的地位?王权于我,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我愣了下,原来主宰别人的生死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情,到死,她都不能幡然悔悟吗?人之将死,不是其言也善吗?
黑白无常押着她离开了,方策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行了,如果你能领悟她的心境,你就是慈禧了,祖宗八辈子的事了,别想她了……”
我觉得也对,就算问了,我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她的心境岂是我能感悟的出……
慈禧的棺材在宁寿殿停了七日,这七日里,那个道士每天都在作法,弄得黄符到处飞,我也没看出来,究竟于慈禧的魂魄有什么好处。
殷姣给我讲,这叫做超渡,可以让慈禧免去地府之苦,往生极乐。
我听黑白无常回来讲,说慈禧到了地府后,戾气甚重,且有无数的冤亲债主向阎王爷投诉。但慈禧瞒不当一回事,进了阎王殿,还是趾高气昂,说如果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一样会杀这么多人。
慈禧算是上天派给大清朝的一个劫数,如今她也算功德圆满。虽然这个功德不怎么道德,但上天有意让她做恶人,阎王爷也不能太过追究,就罚她到冰室静思己过。
慈禧坦言,去冰室静思己过可以,但需要有人服侍她。
阎王爷差点没呕死,最后只好派给了她两个鬼婢侍服,就这样,慈禧还老大不高兴了。
再说这面,那个破道士还不知道慈禧的魂魄早就进了地府,纸人还等着送殡时才拿出来,所以这七天我们过的还算风平浪静。
七天后,慈禧正式送殡。
那天,从早上开始,就刮起了大风,漫天的黄沙,连天空都睁不开眼睛。赤红的云铮铮地叫嚣着,我都能听见那声音凄厉讨索的怒愤。
我们一路跟着棺灵,大队的人马几乎全是纸人,我略一抬头,看见有几个纸人还发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全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连跟灵的几个太监都一直低着头,谁也不敢抬头去看。
殷姣一直在慈禧的棺材上压制着舍利,但是鬼魂的气息浓郁得像化不开的花蜜,这正是石头精垂涎了许久的美味。
我和方策看得出,殷姣很是吃力,我们只能飞身上去,召出了冰火剑封在了棺材上。
冰火剑的剑气太盛,引起周围的风吹得更欢实了。
“把剑收回去,这样不行。”殷姣吃力地喊道。
真没想到,冰火剑遇到劲敌,也是遇强则强。只是这两强相撞,必然会引起大动。可能会累及周围的百姓。
虽然慈禧出殡,但没有什么百姓观看,风这么大,又这么诡异,大家都关起了门窗,躲在自家的坑头上了。
只是随行的宫女太监也是人,我们也不能冒这个险。
到了慈禧的陵墓时,那个无知的道士将纸人围成了一圈,火把往里面一扔,熊熊的大火瞬间燃烧了起来。
那纸人里的亡灵被法术困在了圆圈里,外面是熊熊大火,谁也不敢跑出来,只能往陵墓的方向跑去。
而此时,石头精从慈禧的口中破茧而出,张开了血盆大口,尽情地吸食着这些亡灵。
殷姣耗了太多的体力,却还在拼死一战,与石头精对抗。
我们是都隐去了身形,只是凡人看不见,那个道士也看不见。此时的火势偏移,没有按照圆圈的方向烧燃,全部扩散了开来,引起了陵墓周围的大火。
宫女太监见状,纷纷想往外跑,只是我和方策本来好心,怕这件事泄露出去,所以下了结界。
那个道士也慌了,可他还想再展示一下自己的法力,于是不要命地站在火中间,还继续鬼画符。
就这样,大火腾空而升时,终是将他淹没在了火海里。
应了殷姣那句话,他终是不得善终。
千万的冥军终于出现在了结界外面,这冥军里也有一些鬼法术不够的,或多或少现了一下原身。
结果结界里的凡人全部被吓晕了过去。我和方策觉得晕了也省事,打开了结界放冥军进来。
石头精一看冥军来了,自知打不过,飞身就想开遛。
我和方策也没有顾忌,召来了冰火剑就追,将石头精生生从天上打了下来。
它的寄宿体就是那颗舍利,我和方策又从慈禧的口中取出了舍利,反正舍利现在在我们手里,如果这石头精敢进来,我们就一把火烧了它。
石头精一见舍利不能进,掉头又和殷姣打了起来。我和方策自然是要帮忙,过程中还不忘喊着黑白无常来群殴这石头精。
天空因冥军的出现,下了大雨,浇灭了火海。冥军拉了几辆大马车来,把这些可怜的亡灵都拉了回去。
黑白无常正忙着清点名册,应付我们道,“你们先打着,我们有事儿,一会儿去帮忙……”
殷姣挨了石头精一掌,跌落到了地上,吐了一口鲜血。我转头看殷姣的时候,那个石头精也朝我击了一掌。
等我再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我闭上了眼,心想死就死吧,大不了提前回去。
预想的疼痛感没有到来,只是当我睁开眼睛时,方策挡在了我面前,他的胸前有一个血窟窿——
要说仙身与破铜烂铁就是不一样。
殷姣伤成了那样都没有血窟窿,方策就挨了一掌,硬是戳了个洞出来。
这夜叉给我们的什么破铁,这么不禁打。
我哭了,扶起方策来泪流不止,“方策,你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方策疼得脸都白了,他看着自己突突冒出来的血,还朝我笑了下,“我可能真不行了,怕是要先回去了,你,你自己小心……”
“不行,你不能离开,你走了我一个应付不了。”我认怂,方策一直都比我聪明,虽然我总耍他,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他的脑子比我好用。
而且,我们两个人一直是共同进退的,我从没有尝试过一个人独自面对。
我哭得忘了还有石头精的存在,殷姣实在没力气与他缠斗,那石头精又进入到了舍利里面,飞出了结界。
正巧不远处,是子方送殡的队伍,那舍利就这么跑进了子方的棺材里。
殷姣受了重创,看着子方的棺材,终是叹了口气,真是天意如此,这件事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黑白无常忙完了自己的事,过来才问,“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