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乙这几日很忙。
七曜司的暗探很多,遍布江都上下,郑小乙便是其中之一。他原本负责的是暗中监视探访镖局、武馆等江湖人喜欢聚集的所在,却在三日前收到绣衣使大人的命令,令他和另外三个弟兄换着班,监视一个黑衣佩刀、长相颇为俊俏的少年人。
有点反常,但也算不得奇怪。郑小乙是个很合格的手下,上司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多想,更不会多问。他监视了那个少年三天,对方的行动可以说极没有规律,有时去大街上乱逛,有时候去江边上看渡口,就连住的客栈,也是一日一换。他唯一固定的行迹,就是每天必然会去清乐坊槐花巷的一个小院吃午饭和晚饭。
郑小乙只是个普通武夫,不会什么特别高明的身法,更不是修士。所以他隐藏行踪的方式也比较简单,比如蹲在房顶上,躲进树影里,或者假装无辜路人跟在目标背后。郑小乙觉着自己这样粗糙的手段对方都发现不了,可见不是什么高明人物。
不仅是他,另三个换班的暗探也是这么认为的。
今天中午的郑小乙依旧百无聊赖,趴在一处屋顶上默默监视着目标。不得不说那院子虽简单,做饭的小姑娘手艺却是真的不错,每到饭点,香飘十里,让只能蹲在屋顶上饱眼福的郑小乙口水咽个不停。他一度怀疑这小姑娘会不会是黑衣少年养的外室,毕竟后者看着也像个锦衣玉食的有钱人。那小姑娘的姿色尚且可以,但问题是哪个阔佬养外室是只为了吃饭的?郑小乙可以确信,自己监视的目标除了吃饭,别说过夜,连进都没有进过那房子除了厨房之外的地方。
而且那姑娘似乎也有自己的谋生活计。郑小乙看见她院中摆着抄书的木架,有时候目标打算就着米饭慢慢吃菜,她就会提前吃完,然后把纸卷铺展在架上抄书,不浪费丁点儿时间。
真是很奇怪的两个人,郑小乙暗忖。若是喜欢姑娘的菜肴,为何不将她请去府上做个厨娘?
今天的午饭里有炸莲花豆,是将泡得白胖的大蚕豆在一端切十字花刀,然后入油锅炸成莲花状,吃的时候洒上各种香料和精盐,极是香脆可口。郑小乙自己就特别喜欢这个小菜,尤其爱用其来下酒。嘎嘣嚼一颗蚕豆,嚼得满口生香,然后“滋溜”抿一小口酒,那滋味,赛过做神仙。
而且郑小乙吃的还只是铺子里卖的普通莲花豆,为了节省成本,连盐都少放,更别提金贵的香料了。他俯在屋顶上,看着目标就着老鸭汤嚼莲花豆,心里头的羡慕就别提了。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做的菜卖不卖,好想买二两莲花豆尝尝啊,贵些都可以。
陆九崖吃饱喝足,大约也是觉得这豆子做零嘴儿不错,还让凌音把吃剩下的大半盘莲花豆用油纸包了,好带走慢慢吃。他提着纸包晃晃悠悠出了门,心里觉得时候该是差不多了。
七曜司的暗探跟了自己三天,可以挑明了。
郑小乙流着口水,目送陆九崖晃晃悠悠出了门。他正打算等对方走远些再跟上,眼前却忽然一花,那道身着黑衣的身影竟如烟雾般消散了。
郑小乙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然而揉眼的手还没放下来呢,却有人在身后将他的肩头一拍,带着笑意地道:“兄台可是在找我?”
郑小乙惊讶回头,看到自己监视了好几日的目标正蹲在自己身后,脸上挂着如朝阳般和熙的笑容。近看时他比远观更加俊美,明采华章斐然天成,那双如寒潭般幽碧的眼睛却透着三分难以掩饰的邪气。郑小乙被他惊得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陆九崖一把拽住他的腰带,才只是蹬落了几块瓦片。
郑小乙脸色死灰,看着这个明显是修士的家伙将油纸包递到自己面前,咸鲜的豆香扑鼻而来:“吃吗?很香的。”
陆九崖提着郑小乙来到七曜司叩门,本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位绣衣使。可他跟着那带路的小吏七拐八拐,却来到了后花园里。园中水池是引江水而来,干净清澈;池中莲花却早已谢了,只余一片枯黄的残荷。一道九曲石桥连着池中的汉白玉亭,小吏将他带到桥边,便自行退下了。
隔着九曲石桥,陆九崖望向小亭。亭中没有任何装饰,只摆着一张琴案,案上一架古琴。有白衣公子坐在案旁抚琴,琴音清丽,如濯冰雪。
公子是好看的公子,沉静端雅;琴也是好听的琴,七弦泠泠。
陆九崖却只是盯着那张琴。
那是一张很特别的琴,琴身木质,却从正中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温润细腻,充斥着勃勃生机,甚至在琴轸处缀着一片翠绿叶片,仿佛刚刚才被伐下的树干;另一半却干枯焦黑,甚至隐隐可见裂纹,像是早已失去生命的木料。
他不认识这个人,却听说过这架琴。古琴“枯荣”,琴中藏剑“清绝”,在未袭爵之前晏府的小公子曾带着这一琴一剑行走江湖,琴用以挑美人,剑用以试天下。
临安侯,晏飞歌!
“能一闻临安侯琴音,陆九真是三生有幸。”陆九崖心中一片明澈,而且他确信晏飞歌也和自己一般明澈。他踏上石桥,轻声笑道。
“九少主青眼相加,晏某自当以琴音回礼。”亭中琴声潇潇,晏飞歌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他没有看对面,那古琴的弦音却精准无比地应和着陆九崖每一步踏下的时机,甚至应和着他心跳的节奏。琴音从平和渐渐变得急促,陆九崖胸腔震动,心脏被琴音所扰,就像是被无数细细的琴弦缠住,每一次跃动,都像要被撕裂一般!
“嗡”的一声轻响,陆九崖左脚落地,正踏在石桥正中的位置。一圈看不见的细尘从他的脚踏之处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细尘与琴音相撞,发出如雨打竹叶般簌簌的爆鸣。簌簌声中琴音被扰乱,陆九崖笑容不变心跳恢复,却将手指搭在了刀柄上。
“光阴”出鞘,必要见血。陆九崖很少直接出刀,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不死不休的局面,而并不是任何事都需要走到这一步。可面对晏飞歌他不敢有丝毫轻敌,这位临安侯光凭琴音就能杀人,如果他留余地,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他是来找七曜司合作的,可不是来投靠它的。朝堂有朝堂的法则,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修真界的规矩,就是实力对等,才有谈话的资格。
凌音的实力不如陆九崖,所以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手艺不错的厨娘;而陆九崖想要和晏飞歌谈条件,那就要证明自己的实力不弱于对方。这种证明并不需要刀剑相对地打上一场,那是没家教的野生散修才做的事,太粗鲁。但暗中的试探可能才是更加要人性命的,比如晏飞歌以琴音攻心,假如陆九崖没发现,或者破不了,他就会直接因为心脏破裂而死去,然后被抬出七曜司,没有人会为他说什么。
晏飞歌将双手离开了琴弦,抬头看向九曲桥上向自己走来的少年。他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向陆九崖端正地一礼,气质温润,有如春风拂面:“江湖上都说九少主少年英杰,果然名不虚传。”
陆九崖也笑,他站到晏飞歌面前,不怎么郑重地拱手一礼:“什么少年英杰,是凶名在外才对吧?”
凌音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用上辈子某个军阀的话语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在三个鸡蛋上跳舞”,踩破哪个都是要命的下场。
陆九崖要用她向七曜司暗通款曲,七曜司要求她监视陆九崖,辞青夜则要凌音帮他暗中杀人,而且这三方,两两之间可以说都是对立的。
我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掺和进了这么要命的风险里?辞青夜的名单已经送来,要求在三日之内让那个倒霉蛋见阎王,可陆九崖还没有打算离开江都的意思!这货的一天两顿饭几乎把凌音绑在了厨房里,而后者的身份又导致了七曜司的重视,凌音可以说从早到晚不是在陆九崖的眼皮底下就是在七曜司的眼皮底下,她该如何绕过这两者的眼睛,去完成辞青夜的任务?
凌音无意识地翻动记录着目标信息的纸卷,皱眉苦想。她感觉自己现在好像一个脚踏三条船的渣女,和哪一方培养感情都要避开另外两方,人设立得相当辛苦。
我明明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凡人啊!她在心中哀嚎,还有系统那个该死的任务,她得怎样才能干掉一个很可能元婴以上修为的大能?结合之前“重要人物出现”的提示,目前唯一的道路似乎是唆使辞青夜弑师,可是她在他那里……有这么高的好感度吗?
就算有,也要自己有直接贡献才算完成任务。凌音对此简直毫无头绪,被生存压力逼得头发一把一把掉,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她每天都能给自己提供上千的负面情绪值,以至于可以每天都抽一发卡池——比如那盘莲花豆就是系统出品。
这是何等悲惨的自产自销!
当今之际她毫无其他办法,只能暂时寄希望于系统不会发布必死的任务。凌音愁苦地看着辞青夜寄来的目标资料,出乎意料,对方居然是个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