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坟包中的另一具尸体……
原本混沌的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拉扯,猛地撞回到肉身之中。
枇杷于是陡然惊醒过来。
他睁开双眼,看见有些破陋的屋顶,一缕微光正从破洞间漏进来。
直直地落在眼皮上,枇杷觉得有些刺眼,于是伸手挡了一下。随即有些吃力地缓缓从床上坐起来。
按着自己正昏沉发胀的额头,茫然地四下打量。
他有些搞不清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时候,自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记得——
不,他的记忆就好像一团乱麻。
一时是月光下黑压压的人群,攒簇的篝火,诡异的笑脸……
一时是暴雨中被掘开的坟包,溶化的泥土肆意从指缝间流走,怎么抓都无法抓住……
一时又是……又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
枇杷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
他不由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直拽得头皮生疼,才生生压住心底的混乱。
无论如何,无论哪一段记忆才是真的,自己都不应该在这个屋子里才对……是谁把自己带回来的?
——莫非是元宵?
枇杷在心中猜测着,随即又感到怀疑,自己现如今虽然只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可是比起一只猫来说,还是庞大许多的,对方如何能够做到?
况且……
如果枇杷没有记错的话,元宵早就应该不在了才对。
——是的,元宵早就死了。
那一天,在山洞中睡得昏天黑地的枇杷奇迹般地苏醒过来,惊讶地发现元宵竟然真的在自己的身边。
枇杷随即意识到前一晚的种种,并非自己在睡梦中的想象。
自己真的破例在拜神夜出了门。
所以,那些人,那只狗,还有那只猴子……都是真的。
他也如自己设想的那样逃到了祠堂后的山洞,只不过这一觉睡下去,苏醒得远比预想中要晚。
并且因此错过了送神的节点。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想到那个充满了鬼祟和不安的可怕夜晚终于结束,自己终于可以迎着阳光回到自己家的小院,见到自己爹娘……
不,现在的情况下,就是让他见到村子里的随便其他什么人,比如细丫头、比如李婶,甚至是他最讨厌村长之流。
只要确认那些人已经恢复了正常,如往常一样素面朝天,而非在夜里头看见的那样,一个个顶着用油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涂抹出来的诡异笑脸,枇杷都会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洞口处传来隐约的太阳光,隔着一段距离,枇杷已经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热意。
他深吸一口气,在缓缓吐出来,像是要将积累的郁闷一扫而空。
果然,心情轻松了不少。
然后他凑到一动不动的元宵面前,有些好笑地瞧着睡死过去的小家伙。
学着从前娘亲催促他起床时所说的那样,一边在口中念着小懒猫起床了,一边伸手用指头轻轻地在小猫的脑壳上轻轻地点了点。
“喂,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快醒醒,再不回去就赶不上……”
说话间,枇杷脸上的笑容忽然就顿住了。
——不对劲。
手底下传来的触感,似乎有些奇怪。
没错,枇杷一直知道元宵的体温不高,可是,就算如此……还是太冷了些。
不仅是冷的,还有那种莫名僵硬的触感,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枇杷蓦地收回了手,像是触电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盯着昏暗中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感到了深深的疑惑。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明明昨天晚上还……还好端端地。
“怎么就,突然睡得这么熟了呢?”
枇杷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又好像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口中喃喃着,他再次伸出手,放在了元宵的小脑袋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然后直接将蜷缩起来的小小身躯抱了起来。
枇杷的动作很小心,尤其是很小心地注意没有压到元宵长长的尾巴。
对于一只猫来说,尾巴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说起来,昨天晚上,自己好像在黑暗中摸到元宵的尾巴了。
都是由于元宵的夜不归宿,害得自己担心了那么久,还吃了那么多额外的苦头,碰到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所以才……故意坏心眼地捏了两下。
枇杷忽然想到——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元宵他记仇了。现在搞不好就是在装睡,只不过样子看起来跟死掉了一样,吓人了一些。
“对不起哦。”枇杷将脸埋在对方的脖颈间,嗫嚅着小声道歉:“手上没轻没重地一定把你拽疼了吧?”
“……”
“谁叫你突然就不回来了呢?明明之前每天都回来的,如果不是那样,我也不会那么担心……也不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感觉那么害怕。”
“……”
“好了,你吓了我一次,我也托了你的福吃了大苦头。现在我跟你道歉,你接受了,我们就谁也不欠谁,就和从前一样,所以……所以你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你知道……我胆子很小的。”
枇杷断断续续说着,可是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他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除了元宵本身的气味,还有一种略带苦涩的草药味儿,混合着淡淡的铁锈味儿——是血的味道。
枇杷冷不丁地站住了脚,他记得那种草药,甚至此时此刻他的口腔中还残留着一样的苦涩味道。从前娘亲指给他看过,是一味清热镇痛的药。
枇杷知道寻常在野外生活的动物,都会无师自通地认识一些解毒的药草,就好像一种天赋。
他想起昨夜自己的凄惨模样,也许就是元宵见到了那个样子的自己,起了恻隐之心,所以采了药回来给自己吃……
乍听起来好像有些荒唐。
可如果是发生在元宵身上,好像又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因为元宵真的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小猫。
想到这里,枇杷不禁莞尔。
他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特别特别幸运的人。
明明流淌着那样卑劣的血脉,可上天似乎总是待他不薄,让他遇见了那么温柔的娘亲。
还一次次地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