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城，巡防，小米粥……
俞心驰稍微回忆片刻，摇着头笑了。
他确实在半道上遇到过一个胆大包天敢拦将军马的小叫花，那时已是深冬，寒风刮得进骨头缝，小叫花穿得破破烂烂，几乎可以说是衣不蔽体，任他这么在街上晃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得冻死，所以俞心驰就把他带回大帐了。
尽管那天他自己也不确定还能不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严格来说，死前最后一顿饭——俗称的上路饭，就是和这个小叫花吃的。弥城围困三月，弹尽粮绝，他也只招待得起小米粥。把小叫花带进军帐，随侍打了热水进来，俞心驰自己擦了手，见小东西脸上脏兮兮的，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按着擦了热水脸。
俞心驰还记得，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浓密的眼睫活像一把小扇子，让黑溜溜的眼珠又大了一圈，盯着人时显得更加有神。
给他擦干净脸后，白嫩软糯的脸蛋上挂着两片寒冷冻出的绯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将军的脸看，带着探究好奇和兴奋，嗓音还很稚嫩地问他：“你是大将军吗？”
俞心驰忍不住掐了掐娃娃的脸：“我不像？”
小孩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伸手摸了一下俞心驰身上冰凉的铠甲道：“你真好看。”
“你也好看。”俞心驰又掐了他一下。
小孩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那我也可以做大将军啦？”
“还挺有志气，为什么想做将军？”俞心驰问他。
小孩咽了下口水，看了一眼粥：“将军有饭吃。”
“还有呢？”
“将军有马骑。”
俞心驰绕有趣味地歪着头，听他继续说。
小孩想了半天，奶声奶气道：“将军有人夸，人人都爱你。”
俞心驰被他逗笑了，揉了下他手感并不怎么样的头发，从旁边拿了一碗粥过去。
这孩子饿坏了，也不怕烫，吸溜吸溜地狼吞虎咽起来。
被战报和坏消息充斥的一天，这点童趣是灰暗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所以稍微一想他就能记起来。
孩子一头小辫随意扎着，大概很久没洗澡了，头发毛毛躁躁的，眉眼有着北疆民族特有的风情，乍看甚至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以至于那满头很有特色的小辫明明让他印象深刻，见到死气沉沉的霍枭时他也根本没有把人同这个一脸纯真的小孩联想到一起。
当时军务紧急，俞心驰没空跟小孩子说几句话，自然，连名字也没问。小东西就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喝粥，看着将军眉头紧锁地和别人讨论兵防布阵，即使大部分谈话内容他并不明白，紧张的气氛和无奈的沉默都在对他传递着绝望，他大概知道，弥城命悬一线，即便有不愁饭吃不愁马骑的大将军也于事无补。
果不其然，将军进了大帐一刻不歇，最后也没能和他坐下一起用那碗粥，就被人叫了出去。
而壹号院的幻象衔接着俞策的记忆，霍枭也是那时才知道将军出了这道门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比想象中惨烈百倍，霍枭之所以出离愤怒，是因为那时才知道将军之死，死于亲信的算计，人心的诡诈，马革裹尸不是行军之人唯一的归宿。
一代名将还能这样，死在污秽妒恨里。
“我叫霍图锡尔。”霍枭把多年前没来得及说的话当着面珍重地说了一次，“这是本名，错过了第一次介绍自己的机会，现在补一个。”
俞心驰笑了下，对他伸出手：“俞策，嗯……再次认识你很高兴。”
霍枭把那只手握住，学着现代人晃了晃，然后有些留恋地放开。
俞心驰道：“难怪第一次见你，模样看着像异族，你是北疆人？”
一绺辫发恰到好处地从额上滑下来，霍枭别到耳后，别有风情地一笑说：“我生长在弥城，娘是万春楼的歌姬，她是中原人，我父亲随军来到弥城时在万春楼认识了我娘，然后有了我，不过军队离开时他也走了，没再回来，娘说父亲就是北疆人，我长得很像他，所以学着他的样子从小给我辫发，将来万一见到还能相认。”
“不会是安西军的人吧……”俞心驰惴惴地问。
“是。”霍枭反问他，“那儿除了安西军也没别的军队了吧。”
“……”俞大将军有点生气，他向来治军严明，自己都从未踏足青楼，底下的人尽然干出这种提裤子就走的缺德事，还搞出个娃娃，可怜他们孤儿寡母的在青楼无依无靠，他干咳一声有点尴尬，“后来找到过么？”
霍枭摇摇头。
“你和你娘就一直生活在万春楼？”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平年间或许勉强能吃得饱饭，一旦战乱再起，人人自危，风月场门庭冷落，难怪会流落街头要饭要到将军马下。
霍枭道：“我娘早就病死了，不过万春楼的姐姐对我都很好，我没吃过苦，也就战火烧进弥城那年辛苦些。”
俞心驰眼神变得怜爱起来，脑补了一下出身青楼无父无母的小可怜在大街上要饭的情景，他居然还轻描淡写地觉得那只是辛苦些的生活。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成地拍拍霍枭的肩，算是安慰，倒把霍枭拍得莫名其妙：“小时候我过得挺好的，只是见到你的那会儿有些狼狈，我也没想到天天蹲没见着人，怎么偏偏那天你出现了。”
俞心驰不解道：“蹲我？”
“是啊，蹲你。”霍枭理直气壮地说：“姐姐们都说安西军的大将军统御千军万马，打仗从来没输过，臭烘烘的南蛮子光听见他的名字就吓跑了，有什么困难找官府没用，找将军府一定可以解决，将军就是咱们北疆人的活菩萨。”
俞心驰免疫一切形式的拍马屁，但独独霍枭说出来，他总觉得这人长着成年人的身量和面相说得话却是童言无忌，反而真实，是真情实感的马屁，俞心驰胸中顿时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