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烽尚不知游德川念头,离了堂屋便回东厢去,在门外朝木棋说“钱,有没有”
木棋说“怎的”
李治烽一手食中二指搓了搓,示意他拿来,木棋惊着了,失声道“老爷不让”
李治烽马上示意他噤声,木棋神色阴晴不定,一边朝怀里摸碎银,一边压低了声音,生怕房里躺着的游淼听见了,小声问“咱们自己去请大夫”
李治烽手指戳戳自己,示意他去就行,木棋问“你认识路你去请镇上最好的大夫,上来出一次诊,要五钱银子,还得下去抓药,这,喏,给你二两”
李治烽接过碎银,上前一步,似在迟疑要不要进去看游淼,但终究还是没推门进去,转身走了。
游淼在房里已醒了,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气苦,直挺挺趴在床上,李治烽走后,游淼大喊大叫道“让我死了算了”
游淼用被子蒙着头,面朝墙壁,不住咽眼泪。
李治烽前脚刚走,游汉戈后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游淼依旧趴着,游汉戈走过来,脚步声轻而缓,揭开蒙在游淼头上的被子,枕头上湿了一滩。
“我娘不要我了,爹也不要我了”游淼哽咽道,“别管我了,让我死罢。”
游汉戈的手冰凉,试了试游淼的额头,游淼烧得脸上发红,头痛欲裂,只觉要死了,闭着眼,以为是李治烽,一动不动。
游汉戈转身出了房外,关上门,匆匆出外吩咐备车,要下山去请大夫。
而另一头,李治烽几乎是跑下山去的,碧雨茶庄离沛县有四十里路,时近冬节,最后一波冬茶摘采完,两道茶农都在歇息。
李治烽依旧路过他们来时的那家食肆,朝老板娘问道“沛县最出名的大夫叫甚么”
老板娘指了路,说“你顺着茶马古道朝东边走,进了沛县寻杂市东边去,有家叫宝济堂的,里头的邢大夫便是顶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怪,怎么你家少爷病了哎等等,你喝口水再去”
城东宝济堂李治烽便转身朝沛县跑去,早上日上三竿时离开碧雨山庄,午后便到了沛县,一口水
未喝,直奔药堂,冬季常有伤风咳嗽的,城中住民寥寥,在药堂内等抓药看诊。
李治烽进了院子,问道“哪位是邢大夫”
一人给李治烽指了路,正是坐堂的老者,李治烽便上前去,将五钱银子放在桌上,说“大夫,请你去给我家少爷看病。”
老者一见李治烽便怒了,说“你是个甚么东西阎王老子来我这抓人也得排着队快滚出去没半点规矩”
病人们纷纷笑了起来,李治烽说“在碧雨山庄,有点远。”
邢大夫拿起拐杖就朝李治烽没头没脑打下去,怒斥道“不去不去”
拐杖打了李治烽几下,李治烽却撩起袍襟,单膝跪地,继而另一膝也屈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接着猛一躬身,行了个磕头的大礼,额头碰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邢大夫不是没见过磕头的,却没听过这等声音,当即骇了一跳。
李治烽低声说“大夫,我家少爷游淼得了风寒,他娘早死,他爹另立了长子,看着他生病不去管他,求您跟我去一次罢,我嘴拙不懂说,大恩大德”
“游淼”邢大夫的眼睛眯了起来。
病人们纷纷踮着脚看,不知李治烽在说什么,只见他喃喃念叨,又是猛地一磕头,咚的闷响,这声连旁的人也听到了。
“快去罢,邢老头”
“万一是急病呢”
“是是,人命关天,磕头磕得这般狠,别拖的好。”
病人七嘴八舌,反倒帮李治烽劝了起来,李治烽又是一磕头,第三声,邢大夫也坐不住了,说“罢了罢了,你起来,老夫这就去一次。”
邢大夫回后堂背了药箱,又让徒弟出来坐堂,李治烽在前面带路,邢大夫出了药堂,又问道“车呢没车没马,你让老朽跟你走四十里路过去”
李治烽说“我背您。”
邢大夫半晌作不得声,李治烽又单膝朝地上一跪,邢大夫这才知道李治烽竟然是说认真的,吹胡子瞪眼道“年轻人,你”
李治烽一动不动,邢大夫道“罢了,你上山再背,走罢走罢。”
李治烽依旧单膝跪地,背朝邢大夫,邢大夫不禁失笑道“这孩子是哪来的怎的这般倔”
围观者众,都觉得李治烽这举动十分惹眼且滑稽,但李治烽倔性儿却是正投邢老头的脾气,邢老头反而哈哈笑道“好,走罢。”
说毕邢大夫便让李治烽背着,李治烽这才起身,又朝碧雨山庄跑去。
游汉戈的马车出了山庄,沿着茶马古道走,李治烽却背着邢大夫一路小跑,四十里路,跑到山庄前又一口气上了山,进了山庄后也不打招呼,径自进东厢去,时近黄昏,邢大夫推门进来,房中洒了一地夕阳金辉。
邢大夫自己被背了这么久,一路上都免不得胳膊腿儿酸麻,朝李治烽说“你家少爷你家少爷的,你又是谁。”
李治烽答道“我是家仆,您先给他看病罢,别耽误了。”
邢大夫进去,游淼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转身要挥开,却被李治烽反手扣住。
“干干吗”游淼沙着嗓子嚷嚷,转头时看到黄昏黯淡的光线中,李治烽英俊的侧脸。
“看病。”李治烽说,“来晚了。”
邢大夫说“莫乱动,乖乖躺着,老头子想起你了,你是游家的少爷,小名水林儿,是也不是”
游淼依稀认出了邢大夫,说“你是邢邢老先生”
邢大夫捋须微笑,多年前他也给游淼看过一次病,游淼长大了,面容已有所不同,邢大夫却和从前模样差不多,缓缓点头,又说“生病就要吃药,看病,病才能好。你朋友下山上山,跑了八十里路,把老爷爷背上来的,你可得顾着自己身子,别自暴自弃才是。让他坐起来,染了风寒,散出来便好。”
邢大夫将一枚银针以火灼过,扎入游淼手上虎口穴,游淼瞬间只觉手臂连着额内深处的一根筋被扯住了,发出一声大叫,李治烽却紧紧搂着他。
“抱着他,别让他乱动。”邢大夫笑道。
“唔。”李治烽搂着游淼,低头吻了吻他的额,抬手摸他的头。
游淼裹着被子,依偎在李治烽的怀抱里,像个无助的小孩一般,喉结动了动,又有种苦涩的感觉。
一轮针灸,游淼出了一身汗,烧退了,脸色却依旧不大好看,恹恹地倚着李治烽。
邢大夫说“还得吃药才好得快,你二人谁与我回
去抓药”
李治烽把脸埋在游淼耳畔,低声道“我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
“嗯。”游淼的头仍有点疼,神智却清明了许多,不再是胸闷欲呕的闷痛,只是一阵阵地抽疼。木棋儿说“少爷睡下罢,明儿起来就好了。”
邢大夫起身,吩咐道“做点消食的粥与他吃,我这就走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道“改日再去给老爷爷道谢。”
邢大夫拍了拍游淼肩膀,示意他躺下,什么也没说,摇摇头,离房出去。
酉时,李治烽依旧背着邢大夫下山,沿路黑漆漆的,李治烽的眸子却如鹰隼般雪亮,邢大夫被他背着,问李治烽“你是乔小姐从家里带过来服侍的人”
李治烽在黑暗里不疾不徐地走着,答道“不是,我是少爷花钱买的。”
邢大夫说“如此忠仆,实是难得,你家在何处”
李治烽“塞外。”
这几年里的事,邢老头也时有耳闻,毕竟游家乃是当地富商,一有些风吹草动,市坊间便有人传。邢老头当年给乔珂儿诊过几次病,也是个旧识了,又唏嘘道“乔家小姐倒是个性情极好的,看来游德川那厮还是忘不了当年的事。”
李治烽嗯了声,远方沛县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已在望,邢大夫回到药堂里,说“你且先歇会儿,我去开药。”
“师父回来了”宝芝堂内小徒弟嚷嚷道。
“邢老先生”游汉戈大步迎出,见了李治烽,先是一愣,邢老头回来后看也不看游汉戈,先去洗手,游汉戈不知李治烽为何在此处,问“你”
李治烽站在堂外,就像看不见游汉戈一般,游汉戈又朝大夫说“邢老先生,我是碧雨山庄的人,家父游德川,派我下来请老先生走一趟,上山庄去给我弟弟看病。”
邢大夫冷笑道“你父那风流种,终于还想得起家里有个病得快死的儿了”
游汉戈脸色微一变,邢大夫写下药方,交给小徒去抓药,徒弟几下包了药出来,说“五钱银子,哪位少爷把药钱付了”
李治烽从怀中摸银两,游汉戈约略猜到了些,忙道“我来罢。”
游汉戈去拉李治烽的衣袖,李治烽却只是抬手一弹
,碎银当啷一声落进擂钵里,铮铮地转,余音绕耳,李治烽又恭敬跪下,朝邢大夫磕了三个头,这次邢大夫倒是受了,嗯了声,说“出去吃点东西再回山庄,这么跑来跑去,铁打的也吃不消。”
李治烽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跑路回山庄。
游汉戈等到深夜,终于等得邢大夫回来,不料却已经看过病了,药堂临近关门,病人们又在议论游家的事,大意是游德川偏心大儿子,不管小儿子死活,游汉戈也无心与这些愚民去计较什么,出外吩咐备车,让人去追李治烽,李治烽转了个弯出来,却不出城,只是在城中杂货铺门口驻足片刻,又买了一小包东西。
游汉戈的马车停在铺子外的石板路上,说“李治烽,还买什么不够的话我这处有银钱。”
李治烽不答,将买的东西收好,转身出城。
天际明月千里,照在茶马古道上,远方山峦此起彼伏,犹如沉睡的山野之龙,李治烽沐浴在月色之中,那脚步却与马车几乎差不多快。
“上车罢”游汉戈在马车上朝路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