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李治烽出去了,游淼便开始作逃跑的计划。昨夜唐氏所托是一定得想办法帮她的,如果有可能,最好能连剩下的女人们也一起救出去。毕竟这些人对鞑靼来说不算太重要,有些鞑靼人甚至不知道钱徽、平奚等人在天启朝中当什么官。只有李延的情况稍稍难办点当初议和时,鞑靼人是见过他的。
游淼摊开一张羊皮纸,沉吟片刻后,凭着自己的记忆,把昨天出外时看到的军营地图绘了出来,这个过程十分艰难,边画还边回忆大安城外的道路和地形,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下午,直到帐帘被无声无息揭开,游淼登时被吓了一跳,忙把地图收起来。
却是李治烽回来了,带了点烤羊肉。
游淼松了口气,把地图给他看,李治烽认真端详片刻,说“什么时候走”
游淼摇摇头,说“等贺沫帖儿离开”
李治烽微微拧起眉头,游淼又说“他最近会回延边么。”
李治烽答道“会。”
游淼说“等他一离开咱们就走”
李治烽眉头深锁,缓缓摇头,许久后说“他正在准备攻打江南。”
游淼一惊,继而想到了什么,说“等他一走,大军就离开大安城了咱们正好趁这个时机逃回去”
李治烽看着游淼,只是不说话,游淼心中疑惑,似乎猜到了什么。
果然,李治烽说“他想带我先回延边见一次胡日查可汗,再让我带兵下江州南征。”
游淼静了,两人沉默,近乎绝望的安静后,游淼说“你要带兵去攻打我的故乡,打我的族人么”
李治烽马上道“不。”
游淼手指揉了揉眉心,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他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知道李治烽现在心里一定更加煎熬,便不再逼他回答。
“我找到李延和你兄弟们的下落了。”李治烽说,“跟我来。”
游淼起身,一声不吭地跟着李治烽出去,两人穿过军营,游淼忍不住问道“贺沫帖儿和你什么关系你俩很熟么。”
李治烽说“小时候见过几次,教过我习练骑射的,是鞑靼人的哲别,也是他的好兄
弟,不过后来鞑靼人和犬戎人有一次开战,哲别战死了,死在我大哥的箭下。”
“嗯。”游淼不知该如何评价犬戎人与鞑靼人的关系,如此说来,确实非常复杂。
“我本想过来,在贺沫帖儿回大安前带你回去。”李治烽颇有点为难,说,“但因你当时的伤势,长途颠簸只怕受不住,如果只救你,我只要告诉贺沫帖儿,派你去给我大哥送封信。你在半路溜回江南就行了。”
“那你呢”游淼问道。
李治烽没有回答。
两人走到一座矮山前,游淼四处看看,这里守卫倒是十分松懈。李延戴着手铐脚镣,正在山坡后忙碌,每个汉人一辆板车,上面载着死去的尸体,大多是屠城后的老百姓。
这些汉人奴隶把自己同胞的尸体拖到城外,再扔进一个坑里,数日焚烧一坑,将尸体烧光。李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公子哥们都冻得浑身青紫,却战战兢兢,在为鞑靼人卖命。
“你恨他么”游淼站在坑外,问道。
“不恨。”李治烽淡淡答道。
游淼又问“我想救他。”
李治烽说“昨晚我听见了。”
游淼想到李延曾经差点就杀了李治烽,这仇恨或许仍存在李治烽的心底,他又问“我的意思是,我能救他出去么”
李治烽颔首道“可以,你说了算。”
正好这时坑边没人,游淼便一侧身滑下焚尸坑去,李治烽则在高处走开去帮游淼放风,游淼下来的响动惊动了处理尸体的少年们,于是个个直起身,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面露希望,要朝游淼奔来。
钱徽“子谦”
平奚“你可算来了你没死”
“都别过来”李延小声朝他们警告。
游淼跑到李延身边,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低声充满威胁道“你这个废物读了这么多书,你的气节在哪里”
李延刹那就愤怒起来,反而揪着游淼的衣服,转身把他按在墙上,五官狰狞,形容恐怖“我废物气节能救国救民气节能把鞑靼人赶回家去你倒是说你有李治烽护着,我们这些人能怎么办别的人也就算了,连你也不明白你他妈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要不是小爷护着你,你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死了小爷拼死拼活给鞑靼狗磕头,换回你半天性命,你倒是有命去讲什么气节,讲什么荣辱了”
游淼与李延呼哧呼哧地喘气,犹如两头发怒的公牛,李延渐渐平静下来,咬牙切齿道“你读书,你夫子没教你勾践卧薪尝胆的事勾践连屎都能吃待我回了南边,你且看看是气节能救天启,还是小爷能管事”
游淼长长出了口气,这一刻他明白了唐氏的坚持。
李延却不再理会他,像是对游淼绝望了,转身又去搬动尸体。
“李延”不远处的一名少年小声道,“你们过来。”
李延道“没空快干活你们别他妈多想了,他不会救咱们的”
“不是”那少年拄着铲子,朝李延招手道,“你们过来看看,这女的是谁”
李延神色一凛,扔下铲子快步过去。
游淼跟在他身后,数名少年全部围在一处,看板车上的尸体。那是皮开肉绽,浑身紫黑的柳纱绫,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双手上还捆着绳子,绳索勒到了森森白骨,手腕上几乎被绳索切开,露出血肉模糊的肉块。
一阵寂静,游淼的耳边仿佛回响起听雨楼的古琴声,那双支离破碎的手曾经纤纤拨动琴弦,宛转嗓音唱着“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是柳姑娘”有人低声说。
一阵寂静,有人哭了起来,游淼忍不住哽咽。
李延表情麻木,说“把她埋了罢。”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自己先前位置,游淼看着他的背影,有种错觉,李延仿佛佝偻了许多。
“这个是她给你的。”游淼从怀中掏出玉镯,交到李延手里。李延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游淼又小声道,“我会让李治烽想法子,带你们一起回去。”
李延看着玉镯,沙着嗓子道“要有马,没日没夜地跑,否则一出去就会被鞑靼人追上,从粱西到汉阴,现在全部都是胡人的地盘了。”
游淼说“不走他们的地方,咱们从正梁关出去,走东梁,进鞑靼人的领地,再经高丽回去。”
李延在地上画出大安城的地形图,抬眼看游淼,在图上作了标记,那是一个监牢,
说“记得了你千万记得。”
游淼说“明天三更,我去想办法偷马。”
李延“你带他们走罢,我走不了,鞑子都认得我。回去以后你找我老丈人,让他拿钱来赎我。”
游淼低声在李延耳畔道“先试试,不行再说。”
李延“我不和平奚他们关在一处平奚他们是奴隶,我是花刺朝贺沫帖儿要回去的”
游淼说“我让李治烽朝花刺买你试试,别声张。明天三更,记得把消息告诉他们。”
李延与游淼分开,游淼快步跃上坑边,朝李治烽说了自己与李延的计划。
“马厩就在西边。”游淼说,“我偷到马后在大安城西门外等你。”
李治烽说“我把他们都带出来”
游淼说“这样,咱们分头行事,上半夜一起偷马,再偷平奚他们的牢房钥匙,下半夜你去救女眷们,我去救囚牢里的男人。”
李治烽不假思索便一点头,游淼又说“花刺是将军”
李治烽想了想,答道“那天贺沫帖儿席下第三个就是他。”
游淼问“能不能把李延买过来”
李治烽微微蹙眉,说“我去办罢。”
他们回入营帐,一整个下午,游淼都盯着地图看不说话。他要进行的计划异常凶险不仅要带李延等人逃跑,还要带走他们的家眷。游淼看地图,李治烽却一直看着他。游淼认真地分析了可能逃跑的道路,并标注了士兵们的换班时间。
“偷马谁教你的”李治烽出其不意问。
“啊”游淼想得有点恍神,继而笑了起来。
李治烽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游淼微微蹙眉,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李治烽没有说话,摇摇头,游淼便低下头,专心地看地图,然而他这时候却又看不下去了,脑子里一直萦绕着李治烽的那句话。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李治烽,李治烽朝他略略一扬眉毛。
从前在江波山庄时,他们也是这样,游淼低头读书,李治烽便看着游淼读书,那时候一切都十分自然,然而一别半年,游淼便渐渐地觉得有点异样。仿佛李治烽的目光有若实质,看着他时令游淼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哪里不一
样了游淼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
曾经他们也是这般,倏然游淼朦朦胧胧地明白了点什么,那句话是在说游淼自己换做他与李治烽初识的那几年里,游淼说不定不会做偷马救人这等事。换了四年前的自己,游淼被抓到大安城中,他会怎么做等着李治烽来救,并两人一起逃跑,逃了就算。
而如今他确实与从前不再一样了。仔细想来,这还不是李治烽教给他的,游淼又想到李治烽所问的偷马那句话,赫然懂了他话里的深意。
李治烽说话甚少,但每句话里都有特别的意思。
是的,这种事是赵超所教给他的,而这些年里从赵超身上学到的,或许便是那股悍然无畏的勇气。
“和从前不一样,是好还是不好”游淼索性抬眼注视李治烽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