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再没有鞑靼人追兵,他们在赵超的带领下离开粱西,渡过黄河,小心地曲折前行。沿途大批土地都已沦陷,路边时不时可见逃亡的百姓,村庄被烧成焦土。进入京畿后,他们驻马将军岭高处朝下看。
昔日的京城已化为废墟,一名过路的百姓告诉他们,鞑靼人将京城的财物洗劫一空,又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十天十夜,京师化为灰烬。现在五胡正在黄河南岸,京师西侧的成川盘踞,扼守了北上的大路。
成川地处东、西、北三路交汇,是古来的一处重要兵防之城,赵超考虑良久,不敢冒险,绕过京畿,改走南边,翻山而过。一队人走走停停,进入了胡人的地方。赵超早有预备,让一众人换上胡人的兵服,假装是押解战俘,跟在李治烽身后走。碰上胡人便让李治烽去交涉。
如此数次,有惊无险地躲开了两股盘查兵。李治烽虽不会说鞑靼话,却会说鲜卑语,喝骂的声音十分凶狠,听得游淼心惊胆颤。
这一天他们抵达京畿的最南边,意外地发现全是胡人的军营。
“糟了,这下可能过不去了。”赵超忧心道。
游淼,赵超,李治烽三人进入流州地界,远方的山在烧,黑烟升向天空,灰烬在天底下飘扬,胡人居然放火烧山这是游淼始料未及的,看来胡人仍在进攻,而天启军正在抵抗。上万鲜卑军筑起防线,拦住了长江北岸,对面便是天启军的阵营。
只差一步,就能回到江波山庄了,然而这一步却犹如天堑。
“从沛县走。”游淼果断道,“这里我熟,跟着我”
换成游淼与李治烽带路,领着赵超等人穿过茶马古道,远处沛县依旧,城外的路上却多了盘查的胡人,赵超示意不可上前。
游淼驻马看了片刻,带他们离开茶马古道,前往碧雨山庄,途经路上的一个食店,他翻身下马,前去敲门,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黄昏时分,游淼推开门,里面一阵臭味,那食店正是他从前每次出入山庄时,经过喝茶与吃饭的地方。李治烽也记得这里他曾经下山给游淼找大夫,在店里喝过一
碗茶。
游淼进入内堂,看到老板娘的尸体睁着眼,尸身已经臭了。
数少年纷纷进来,都捂着鼻子,店后还有发臭的鱼虾。游淼转了一圈,见食店里的钱财已被洗劫一空。到处桌翻椅倒。显然是有好几波胡人来过。
李治烽抱起老板娘的尸体,带到后院去,把她埋了。
“跟我来。”游淼带着人到仓库里去,里头空空如也,粮食也没了。他躬身拉开木板,里头是一个地窖,游淼又说“来,都下来。”
地窖空间意外的大,还存放着不少酒,赵超拿着灯笼,说“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游淼说“小时候我常和老板娘的儿子在这里玩呢,对付着先睡一夜罢。”
游淼把稻草铺开,让女眷们在地窖里睡,赵超便安排一些人睡前院,一些人守后院,游淼道“我去探路。”
赵超阻止了他,说“天色太晚了,明天再去罢。”
这夜游淼趴在前厅的一张桌上,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李治烽知道他的担心,过来搂着他,两人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醒来时,游淼便翻身上马,让赵超等人留在废弃的食店里暂时躲避。自己与李治烽前去探路。
沿途全是黑烟,流州的青峰山已被林火烧成了灰烬,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十余年的茶林,就这么毁于一旦。
“老头子的产业全完了。”游淼道,“不知道流州城里的亲戚们现在如何。”
李治烽与游淼共乘一骑,闻言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游淼止不住地想他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他们仍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子。而这一片茶林,也是当年他母亲乔珂儿亲手所植。
经营了十来年,在他出生时便已种下,就这么一把火,全没了。
树没了,还可以再种,但人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游淼想到自己小时候,他爹仍然是疼过他的。小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他爹便在书房里喝茶,喃喃地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游淼去游德川怀里撒娇,游德川便搂着他,摸摸他的头。
想到这些,他心里便忍不住地难过,自回了流州,他几乎就没给过老头子什么好脸色,最后一句还是三年前的上元节
,回家吃饭时与老头子吵了起来,咒他快点死。到得他上京赴考,老头子还让乔珏给他捎钱,夸他长进了。
李治烽抱紧了游淼,游淼摇摇头,李治烽便道“别哭,人都要离开父亲的。雏鹰离巢,天经地义。”
游淼想起李治烽也从未朝自己提过他的父亲,便擦了擦眼泪,说“你爹对你怎么样”
李治烽想了想,说“他从来不与我说话,也很少与我大哥说话。”
“从来不说”游淼诧道。
“有一次,在很小的时候,我打了只鸟儿给他看。”李治烽说,“他说好。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某个晚上他病死了,大哥不让我去看他。”
犬戎王居然是这样的,游淼有点意外,他又问“你娘呢”
李治烽道“我娘是个汉人。”
游淼“”
“你娘是汉人”游淼道,“能找到她么”
李治烽摇摇头,说“我娘是被犬戎人掳来的,回去她的村子里后,没几天就死了,埋在月牙泉边上。”
游淼又问“你大哥呢”
李治烽道“他母亲来自一个塞外的小族,我只知道这些。”
游淼叹了口气,说“你对你爹可能没多大感情”
“我懂你们汉人的孝悌。”李治烽如是说,“你以前读书的时候给我解释过,不过犬戎人不用奉养父亲,再说了,你父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必过于悲伤。”
仁、义、礼、智、孝,游淼知道这是汉人才有的观念,塞外部族很少接触这些,有的野蛮人甚至会父子相残,而有的部族则靠亲情来维系家庭。他有时候很难去想象,游牧民族没有孔孟,没有书本,难道就不像是生活在一片人性的长夜里么雕栏画栋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带走金银等东西。
汉人也是在圣人先贤著书立传后,方慢慢形成自己的规矩。而一个有书,有文化的民族,不是应该日益强盛才对么为什么会毁在如此落后的蛮夷人手中
“到了。”李治烽说。
碧雨山庄近在眼前,游淼猛地清醒过来,抬头看那块匾已落在地上,被踩成两半。他甚至不敢进去看,李治烽问道“我进去”
游淼道“一起罢。”
他的
声音发着抖,李治烽抱着他,令他平静下来,驱马进入山庄正门。兵荒马乱的景象,整个山庄全毁了,似乎经过了浩大的洗劫。炭化的群山笼罩在湿润的云雾里,簇拥着这个破败的山庄。
大厅窗户破碎,书画被撕坏扔在地上,所幸没有尸体,游淼下马,朝着花园里走,穿过走廊时被吓了一跳。
管家死不瞑目,抱着柱子,被乱箭钉在柱上,游淼避开他,认出是王氏带来的新管家。他继续朝后院走,看到几个肚破肠流,被踩死的家仆。李治烽始终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游淼嘴唇发着抖,最后喊出一声。
“爹”
游淼声音里带着哭腔,空空荡荡的山庄却无人应答,他跑过回廊,推开父亲的房门,里面空空如也。挨间开房门,值钱的东西全被洗劫了,却没有尸体。他渐渐平静下来,找遍整个山庄,连后山的小路都去了,最后确定父亲与游汉戈等人不在这里,终于松了口气。
已是过午时分,游淼坐下来思索,现在定下心,看样子他们都提前跑了。当然也可能是被抓走的,但胡人抓他们做什么呢连管家都杀,丫鬟小厮们不可能逃得掉。
唯一的解释是游德川提前就跑了,而管家和那几个家仆留下看家,结果被入侵的鞑靼人杀了。
游淼起身,回到父亲的房内,朝李治烽说“搭把手,把衣柜移开。”
李治烽试了试,把衣柜掀了起来,扔到一边发出巨响。
游淼伸手去探,摸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格子,摸了半天,里面什么也没有,放心了。
李治烽说“是什么”
“地契,借据,银票。”游淼浑身力气都用光了一般,倚在李治烽身上,说,“老头子先一步跑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确认后山通路没有胡人把守,便回去传讯,让赵超等人启程,穿过山庄,沿着后山小路出去,前往安陆村。路上游淼不敢打火把,一行人静悄悄地连夜赶路,及至碰到前方大批的军队,赵超忙让所有人躲到道路两旁的野地里去。孰料过来的人说的却是汉话。
“走快一点”
“当心前面”
“禀告王大人有马蹄印记观蹄印应当是汉人的马匹”
听到这
话时,游淼全身一阵发麻,那是激动带来的不知所措,赵超忙起身喊道“前面是哪个队伍自己人我们是自己人”
过路的兵士停下,纷纷架弩,一人冷冷道“羯人的探子放下兵器”
“王勇是不是王勇”平奚听到声音便起身,跑出大路,大声道,“我是平奚”
“平侍郎”那将领几乎难以置信,失声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们在做什么”赵超上了大路,跃上中间,余人纷纷出来,游淼要起身,却被李治烽按着肩膀,缓缓摇头,游淼点头,知道其意。
王勇这一惊非同小可,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朝赵超抱拳,道“三殿下聂将军正在前线抗敌,今夜准备偷袭羯人敌营”
聂丹没有死
游淼登时眼前发黑,太好了,聂丹没有死,赵超立即上马,说“快带我去见聂将军”
这时候李治烽才从草丛中起身,少年们个个喜极而泣,颠沛流离数月,终于见到了自己人。王勇边走边解释,五胡打到长江,现在正在与汉人争夺流州北部的大片土地,短兵相接近十次,朝廷撤进了扬州,大军在扬州筑起边防。聂丹则带着两千兵马,游走于流州,正准备伺机突破防线北上,寻找流落北方的皇族。
扬州的官府内,南逃的士人们群龙无首,个个人心惶惶,胡人招降江南六地,沛县县令自知不敌已率全城军民投降,扬州幸有孙舆镇着,力排众议,让聂丹带兵抗敌。
游淼的激动之情难以言喻,王勇将众人带到前线,这里的局面十分混乱,双方正在交战,天明之际,甚至分不出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胡人,喊杀声震天,王勇吼道“弟兄们,保护三殿下与公主随我杀回去”
“三殿下回来了”兵士们齐声呐喊,杀过了敌线。
“三殿下归朝”
“三殿下归朝”
那一声在黑夜中几乎是一呼百应,破晓时的黎明,阳光洒向大地,天启军听到这句,都是短暂一顿,赵超喝道“弟兄们随我杀”
两百人的队伍冲进了敌阵,羯兵不知发生了何事,以为来了援军,纷纷撤兵,撤离时又自相践踏,当即大溃,王
勇带兵就这么冲过了两军交战的前线,己方后阵被惊动,以为被冲了阵,无数兵士包抄过来,游淼大喊道“别放箭自己人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