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羽飞下云巅的第一件事,却是找到顾斐然,泪流满面:“原来如此!这件事,在我心里积压了将近七百多年,早已成了心魔,如今,却是一朝顿悟,得证化神了。”
“昔年师尊掩去记忆修为,凡尘历劫,娶妻生子,而后正魔大战,我奉师祖之命找到他,眼睁睁地看着修炼了绝情道的师尊杀妻杀子证道、进阶化神……”众人又是一派唏嘘,连顾斐然,面上都有了几分沉沉。
任羽继续道:“世人向来说,师尊是个绝无仅有的天才,就连师祖和桑楷尊者、倪乐尊者也常言,师尊生来秉性淡漠,是个修习无情道的好苗子。所以,无情道这门放在宗门里万年也仅有两位前辈修炼的功法,被交给了我师尊——因为,这个功法是当时认为最接近大道无情的功法,是最能诞生出下一个飞升者的功法!”
听此,倪乐尊者和桑楷尊者也是满脸唏嘘,两人想起如今修行界闹得沸沸扬扬了百年不止的筋改之策和功法武技之缺,心下更是一突。
桑楷尊者沉声道:“没错,无情道是万年前一位师兄自创的,这位师兄来历行踪皆成谜,他生性淡漠、天资奇高,所以众人都觉得无情道是他所创,无甚异议。”
“如今想来,却觉蹊跷,尤其是近年来受筋改之策的影响,我们无华派也对这些先贤前辈们的功法有了比较,无情道向来是争议最大的一门功法,所以暂且封存起来不用了——”倪乐尊者提及此事,面上有几分忐忑,“方才听你所言,两万多年前就曾有上界人士下界,传播有问题的功法……”
众人唏嘘。
顾斐然抿唇,想要笑笑,却始终没能笑出来:“他化神之后,恢复记忆,就换了一套功法。他看着这个已经被上界人士潜移默化中弄得千疮百孔的模样,他想要力挽狂澜,却不知不觉间,敌人在明,他在暗——以致于,发生了后来的那些事情。”
乍听这万年来的机密,众人想起开启天灵宗秘藏那日从各大世家宗门中出来支持荀晏的那些人,也不得不说,这,大抵就是历史的真面目了。
只可惜,英雄无名,死后也有小人暗中抹黑,反倒是贼人,为非作歹数百年。
有人问:“这不可能!谁能抵挡天道威压,生存万年而不会陨落,并且还能转世为人?”
顾斐然冷笑:“你这样的人,以你毕生所想,恐怕也想不到九州四海有朝一日也会破虚满地跑、化神不如狗吧?也想不到,日渐衰亡的修行界,反而会置之死地而后生,奋起一搏,从衰微走向繁盛吧?以你的眼界,也不会知道,脱离上界掌控,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才能做到这样庇佑九州四海、万族苍生的大功德之事!”
这一天,众人的三观都受到了震撼,他们听到的东西太过匪夷所思,以致于,顾明田的风评由一个极端转向了另一个极端,凡是无脑辱骂顾明田的,竟然多多少少都被吃瓜群众们抓到了这人或者家族和上界的联系,反而让九州四海修行风气为之一清!
这样的结果,是顾斐然都没有预料到的。
送走了一波前来听故事蹭化神感悟的外人,留下的,都是顾斐然较为亲近之人了。几人一番唏嘘感慨,任羽提议要为顾明田开一个悼念会,众人听了,有几分意动。
薄瑾摇头:“师尊向来是个孤高冷傲之人,怎么会让一些聒噪之人来此喋喋不休?他向来,是不把这些荣辱之事放在眼里的。”她想起那天,她被人发现自己偷偷喜欢师尊,她放走了疑似和师尊有仇的还是个少年的莫然,她回到宗门,问他,有人诋毁怎么办?
他是那样的一个人,身处高位,万般荣辱加身,波澜不惊,唯有心中道,永存。
她昔年不懂他的道是什么,起初以为是守护人族正道,后来得知他杀妻证道,以为是要飞升上界,直至今日,她才能确定,他的道,从始至终,从未变过——守护这片大地、这片苍生。他的胸怀已是到了这般境地,九州四海、万般种族,皆为他之庇护。
顾斐然摇头:“他不会乐意如此的。他对外人的看法向来不在意,只因心中有愧,便自我束缚至此,何谈其他荣辱?”
送走了千般不舍的一些人,顾斐然一人坐在高台之上。他转身,飞向无华派的山巅。这里仍是一尘不染的模样,青松玉柏,石桌石凳,他站在悬崖边,山风拂面,看云海茫茫,人来人往,突然理解到了昔日顾明田的心淡如水。
顾斐然笑,他忽而想起来一件少有的趣事。
他想起来三万多年前,顾灵霄曾因此界临大敌而占卜,得出的结论是三万多年后有一个名唤顾斐然的气运之子能力挽狂澜——
为了担心这个三万多年后才能出生力挽狂澜的气运之子遭到他人截杀,顾灵霄甚至还让自己的徒弟写了一份半真半假的箴言,流传下来,以求误导上界中人。
兜兜转转三万多年,不知道顾明田他有没有想过,顾斐然最后会成了他的儿子,而顾斐然原本要担的那些责任、要走过的那些荆棘路,都被他一人承担,甚至,他还为天下所有人铺出了一条锦绣仙路。
到底是怀着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他在从顾灵霄失去记忆变成顾明田、而顾明田又因为凡尘历劫封印记忆的情况下,还死死的攥着顾斐然这个名字不肯放,以致于他生了儿子,还要给儿子取名顾斐然?
时至今日,顾斐然也无法知道,更无法解释,到底是顾灵霄占卜出了顾斐然能力挽狂澜所以有了后来的顾明田心心念念着顾斐然,还是因为先有了三万年后能力挽狂澜的气运之子顾斐然,所以才有了后来转世重修的顾明田?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法察觉的大手,在操控着一切,让他陷入这种时空谜团中,永世不得顿悟。
如果说顾斐然是顾明田一生的执念,那么,顾斐然想,他一生的执念,就是顾明田。
沧海桑田,斯人已逝,他会继承他的遗志,慢慢地将自己活成另一个他的模样。
******假如顾斐然知道了真相?******
时光匆匆,又过了万年。
当年顾斐然的一句戏言“破虚满地跑,化神不如狗”已经几乎成真,如今的九州四海,几乎人人修仙,修士们不能理解,万年前的修士们,为什么会觉得区区一个元婴就敢占据一方土地、号称元君无人敢惹?便是一些下界飞升到此界的化神大圆满修士,也不过勉强算得上中层人士。
在此方世界,乃至此界下辖的数百小世界,几乎无人不知顾斐然的声名。
有人说,他已经几近天道。
便是往年的亲朋伴侣,在他面前,也觉得自己宛如蝼蚁,不敢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昔年的爱恨情仇、怜悯愤懑,也终归在他无情的双眸中,顿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将自己活成了第二个顾明田,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顾斐然一番外出巡视回来,见过了往年的那些战友亲朋,他们已经垂垂老矣、大限将至,他却还是风华正茂的模样,修为高深,无人能敌。他回来闭关,这次闭关,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的生活是另一番模样,同样的年少亲眼目睹父亲杀妻证道,同样的青阳谷莫家后院里醒来的少年……只是比起他,梦中的少年,没有了秦暝相助,磕磕绊绊,身上有几大团纠缠不清的桃花,比他年轻时招惹的江摘月和云姬还要多,他在桃花和困境中苦苦挣扎,不专修行,比现实中的他要晚了数百年凝婴,千岁化神,最后,力挫顾明田——在梦中,他杀了他父亲。
这梦真是荒诞至极,他敬重的师父秦暝,他曾视为知己的师兄凤弦,甚至他曾视若命中敌人的荀晏,统统不见了,唯有清冷淡漠、一如传言中冷酷无情的无华派掌门非虚尊者、顾明田还在。
顾斐然有些不能接受——哪怕按着梦中,他带着一群姬妾儿女飞升上界,留下了无数后世传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心里空了一块,空落落的,仿佛梦中那个飞升上界的自己,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后来,他想明白了,梦中的自己,没了道心,只有凡心、尘心、俗心。
没了道心,即便飞升上界又如何?
在人才济济的上界,不过泯然众人矣。
他的道心,已渐渐的同顾明田的道心融为一体,此界存,他便存,此界亡,他便陨落。
一场怪异的梦做完,顾斐然觉得自己的道心更坚定了。这时候,他隐隐察觉到了天道对自己的召唤——身为气运之子,这种感受他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的感受到天道的意思。
他察觉到天道的意思后,待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天道说,他原本的命运,该是梦中一样,只可恨顾明田,一朝觉醒,却是自编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上界逼迫的戏码,生生地编撰出了秦暝、凤弦和荀晏这几个人的生平。
天道说,顾明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天道说,他原本有更好的人生,姬妾成群、儿女满堂,飞升上界,看更好更广大的世界。
天道说,他如今万年孤寂,昔日亲朋好友尽数皆坐化,无亲人无伴侣,虽身处万物之巅,坐拥诸天万界,终归,不得幸福。
都是因为顾明田一己之私,改变了他的人生!甚至,改变了整个世界。
顾斐然心下动荡,久久不能言。
他知道,天道无心,从来没有欺瞒骗人的道理。
良久,他起身,出了洞府,他看崖边青松玉柏,云海茫茫,山中惊鸟,东边破晓,忽而笑了。
他道:“纵是骗局又如何?难道活在你预设的轨迹里,做一个三万年前就能被知道人生轨迹的木偶傀儡,姬妾成群儿女满天下,飞升上界,便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梦中的那个人,是你的木偶傀儡顾斐然,他的道心凡尘,不是我的庇护苍生,不是今天的这个庇护苍生万万年的莫然尊者顾斐然。”
“再者,倘若我父亲没有做这些事,我恐怕还真会按着天道预设的轨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可那,和做一个傀儡被人推着往前走有又有何区别?他虽然欺我、瞒我,但每一条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成为第二个他,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世间万物阻他,你也阻他,可笑,他却从未放在心中,只按着自己的计划向前走。更别说,你有今天的意识,比梦中强大了不止百倍,难道不是他的功劳?”顾斐然罕见的冷笑了一声。
他伸臂,起身飞起,眸光如炬地看着远处。
天道问他,要去做什么。
顾斐然道:“去完成他未曾的遗愿,去做我愿做、该做之事,去收服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