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而已。
……
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老人开门见山道:
“你这次……来做什么?”
有些沉闷,更有些……不知该怎么说。
时光对他而言已经是一些无所谓的数字,可对眼前的青年而言,又或许是太过铭心的伤痕了。
他的五年如一日,而他的五年……却是沧海桑田。
终究,还是让人心疼了些。
青年举起酒葫再饮一口酒,辛辣苦涩,却已习以为常。
他看向老人,也有些沉默。
老人百年不变的容颜其实一如既往,可老人百年以来淡看天下的从容,又还剩下几分呢?
多少,也让人心疼了些。
他呼出一口气,心绪到底还是恢复了常态。
终究,还是该放下了。
对于老人,他谈不上恨。归根究底,处在老人的位置上做事,他的袖手旁观才是最合理合法的选择。甚至于,没有帮助天帝“清除异己、镇压叛乱”,都是他坚持底线的结果了。
只不过,终究,还是太无情了些……
世间情理法,
无法无天,无理难行,
却是无情最伤人!
若是当年盛气之时,他定然会将老人那时的决定视为诛心逆举,怒不可遏。可如今,已是独自登山的他,反倒多少是能够理解老人,甚至于“那个人”的所做所想了。
云上的人,依旧还是向上看的。快到山巅的人,眼中所看到的,也更是狭小地只剩下了那唯一的一个山巅……如同他在那一天走出“故土”时一心只想复仇的模样!
大道在上,触手可及。至于脚下有什么?累累尸骸,漫漫血路,反而一不小心就给忽略了。
而距离山巅最近的人——哪怕是整个千年纪元里,也终归只有“那个人”而已!
想到这,青年有些郁结。
这样的一个人,该怎么靠近他?该怎么和他比肩?最后又该怎么超越他……
蓦然间,青年摇摇头,止住思绪,不愿让自己去想太多。
他这次来,不为这些恩怨,只为那个小家伙。
也只有那个小家伙,才能让他的心感受到足够的清明和温暖,才能让他在偶尔回头望时、往下望时,还能看到心底最初时的那盏灯火。
而如今,小家伙就要长大了。
……
一个巅峰的天阶拥有最浩瀚的神识。而如果他愿意,他便能在希望的人的心海里埋下一缕神识,庇护着对方直到“觉醒”并拥有自身精神海的一天。
而几个域时之前,那个小家伙已经做到了。
于是在这缕神识“功成身退”的最后,他在那片澄澈心海的天空中心有所感,便问了小家伙一个很大也
很小的问题。
然后,小家伙给了他一个他没有想过的答案。
这个答案,少年时期的他不可能想,十年前的他不会想,而如今的他……不敢想。
他有些心疼。
然而既然小家伙给予了答案,那他,显然要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再次站在了老人的面前。
抛开纠葛,不能否认的是,老人是这片天下当之无愧的明师。
无可争议!
甚至于,无出其右!
也只有想到这,青衫青年的眼角才会有了那一丝的柔和。
既想到了自己少时跟随老人“打家劫舍、坑蒙拐骗”的“悠闲时光”,又想到了已然觉醒的那个小家伙。
未来的日子里,哪怕他一直不在,小家伙的成长在有了老人的指点和照拂之后,终究也会轻松上很多——无论,他想走怎样的一条道路。
就是不知道,祖母那些中规中矩的老人,会不会为了小家伙和老人拼命?
记忆里,当年被老人视为“半成品”就出山的他,可是气昏了不少的长辈的……
抛开大道的无情不谈,老人的性情——终究是不走寻常的路数。
离经叛道,无法无天!
……
思绪回转,青年开口道:
“我和那个人的事,你不必插手,也不该插手——无论结果如何!”
老人微微皱眉,想说什么,青年便提前打断了他。
青年有些黯然,但更多的却是执着。
“放心,不是现在。
我不做求死的事情——毕竟五年前,我便已经死过一次了。那种掌控了天域并有众多上一辈高手倾力支持的情况下却依旧无能为力的绝望,刻骨铭心!
我不想,也不会去经历第二次!”
老人点点头,还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大事之外,他从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离经叛道的老小子性情。否则也不会在这天地孕育千年才有的人间仙境旁搭建个破败的茅屋,做这大煞风景事情的同时还心安理得地一呆就是百年。
那些个恩怨情仇,儿女情长的身外事,他向来都只挂嘴边、不上心头。
但对于青年的决定,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他而言,薪火之外,世间无大事。
因此,不必说,也不该说。
但在意之人的生死,终究也是大事之外的第一等事!
所以,他想说,但不知该怎么说。
一方面,脸皮子放不下;另一方面,难道还能让他告诉青年:我在乎你的生死,可你的生死对我来说,算不上大事?
青年倒是没在乎老人的反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郑重地端起树墩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却是摇摇头:
“老酒虽好,终归没什么滋味。”
之后他看了看自己的酒葫芦,想给老人添酒,犹豫间却又放下了。
他有些惋惜:
“烈酒虽豪,却也没有你要的道理。”
老人愣了愣,随后笑了。欣慰之余,却也不由地有些伤感。
青年终于可以摆脱“半成品”的评价了。
现在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道理,只是这也意味着,老人的酒友……又少了一位。
终归,道不同了啊……
青年顿了顿,终于再次开口。
相比最初以“贵客”身份的漠然,这次的声音轻轻,却有了一份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担忧,发自内心。
“一壶新酒初酿,薪火初燃……可还有精力——再看一甲子?”
老人愣住了,酒杯坠地,宛若老人的心境。
他有些不敢置信。
“那小家伙?”
“是。”
“五岁?”
“五岁。”
“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
下一刻,老人哈哈大笑,放声长啸,势若癫狂,却已引得这片小天地风云变色!
森林飒飒,万兽悲鸣,湖水波澜,连空气似乎也被那一阵阵的涟漪所激荡,似有龙吟虎啸,从浑浊气象的另一面传来,森严而凛冽。
青年握住了剑。
可老人却毫不在意。
只见他一把夺过青年的酒葫芦,一口烈酒入喉,丝毫不在意酒的滋味有多么地不合他口味。
“好一壶新酒!好一份初酿!
一甲子怎够!这个天下,我再看个百年,又有何妨!”
青年微微一笑。
这一刻,他似乎在这位已百年不改容颜、不换心气的长辈老者身上,再次看到了些许的生气。
犹如当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如今的他三十有五,一甲子过后,临近百岁,正值巅峰!
但他并不是要老人看那份天大恩怨的落幕。
不必,也不该。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在自己将上一辈的恩怨全部理清之后,自家的这个小家伙,或许会活出另一种老人愿意期待的人生!
——让老人在百年之后,依旧觉得:
“岁月如酒,
唯这百年的时光,最为香醇!”
倘若如此,那老人,便也无憾了。
想到这,青年笑了笑,发自内心。
人生幸事,各有不同。
但这位青衫青年始终觉得,对于这位人生数百年饮酒无数,可从头到尾却只酿了两壶半酒的老人来说,
世间欢喜事,
莫过于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