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帽黑斗篷,蛟螭腰牌。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对于成阳来说自当再熟悉不过。
这世上本就不乏很多喜欢拼命的人,更加不乏很多杀红了眼睛变得愈发不要命的人。成阳如是,方杰如是,在观之当日皇城之上的一众金甲与那天命龙子自当更是。
万千世人所做万事自当都有他的道理,这其中的道理当然也包括“拼命的道理”。
这世上当然没有一个正常人是喜欢去死的,自然同样没有不怕死的人,更何况如今的成阳 根本“还不能死”。
不过世事岂非皆是不由人愿?现如今那死神岂非就在成阳面前?
而今虽是艳阳高照,却是已入初秋。清风徐扫,更是有好多仍未泛黄的叶子早被冷风吹离了枝头。
风波起兮,又有多少落叶可以真如书中所言侥幸归根的呢?
天已是越来越凉,愈发凉透的,自然还有成阳的一颗心。
那黑衣男子分明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分明就是朝着他的方向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万事万物本如此,他既是奔你而来,逃有何用?
忖到这里,成阳自是把心一横,同是大步向着那名黑衣男子走去。
两人打了个照面,却是兀自双双站定互相打量,那男人不说话,成阳自然也不开口。
秋风飒飒,成阳只觉得此间这割肉尖刀一般的秋风已是吹进了骨头里,剜心一般地疼。可是他不敢就此不再理会这个哑巴一样的男人独自走开,他甚至连皱一皱眉,搓一搓身子取暖都不肯轻举妄动。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些本已费尽心机成为江湖至尊的好手,岂非都要比些个寻常百姓更加怕死?此番只怕成阳只消动一动手指,都会惹得来者怀疑一动杀心。
随后那黑衣男子终是开口说话了,听那声音来得瓮声瓮气,听那声音来者似乎本应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那人道:“你是成阳?”
成阳自问苟活二十余年,此间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觉得如遭雷击,嘴上却只得若无其事般地淡淡道:“是。”
那人又道:“你曾是雅座的人?”
成阳只顾咬了咬牙,又复淡淡道:“是。”
那人接着道:“你是叛徒。”
来者云淡风轻地念出了一句叛徒,身上竟是同样云淡风轻,不见丝毫杀气。
成阳何尝不想先下手为强,趁着那老人未动杀意之时先行一步结果了他的性命?又怎奈来者虽是未曾出手,甚至似乎本就未曾有心出手,只碍着其遍体上下那副浑然天成的磅礴灵觉,在成阳面前竟是如若一座不可逾越的天险一般。
成阳甚至有种感觉:若是此番在这人面前动手,不论出招多么出其不意,无论自己下手多么阴险刁钻。死的那个,一定会是自己。
是故,成阳只得认命一样地叹了口气,再复淡淡道:“是。”
来人却是一笑,莫名其妙地道了句:“很好。”
成阳皱眉道:“很好?”
黑衣老人道:“很好的意思是,你可以走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成阳如蒙大赦,转而颤声道:“你肯放我走?”
黑衣老人又道:“叛逃雅座者,本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数带回雅座,一并交由刑部清明堂处置。只不过,老夫既不是逮耗子的春分堂,也不是砍人头的清明堂。老夫自然没有必要狗拿耗子抢了他们的饭碗营生。为今之计又刚巧赶上了黑老大下令大赦天下,灾劫未平之时,皆凡关乎雅座的一切仇怨都可延后处置。所以,你走吧。你去寻你要寻的东西;我去盯我应当盯死的人。”
东西?那老人口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成阳方自迈开两步,转而又复站定身子,于其身后的老人讷讷道:“舵主莫非知道我此番冒死赶回中原,寻得究竟是谁?”
“天大地大,世人万物又何尝不似尘埃一粒?”
成阳只闻得那老人没头没脑地接着道:“你我及他,好比我要盯死的那个可怜人,永远都只是这万世山河脚下的一粒棋。即便本事通天的灾劫,也自是有他的定数,自是有他的身不由己。山河不改,改的,只有他脚下的过客。”
成阳又复皱了皱眉,蓦然回过身子,对着那老人的背影又道:“晚辈不懂,还请前辈讲明。”
那黑衣老人只顾长长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剑一是个可敬的对手,正大光明,顶天立地。即便是黑老大他老人家也未曾对这男人说过一个不字。只不过……只不过这痴人太过高估了自己,也太过高估了世人所谓的信仰和正义。天地不损山河不改,他若一心只望扭转乾坤,那也只有粉身碎骨,死路一条。”
虽是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早已笃定剑一必死无疑。老人的话音一落,成阳的脑海还是嗡地一声炸响,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瘫坐在地上。
义父真的死了?
寒风拂面,那成阳周身的灵觉立时流转几个周天,磅礴杀意直冲天际,兀自紧握着双拳狠声道:“你说……我义父死了?”
“没错!”
那老人竟是仍未转头,毫不避讳地继续道:“万兽攻城日,一剑守天门。那汉子,尸骨无存!”
成阳又复一个踉跄,只觉得眼前一黑,五雷轰顶。
“你说我义父……尸骨无存?尸骨……无存?”
老人又道:“你若是此番赶去,兴许还会在那摘星崖的城门之下侥幸寻得那汉子的遗物。那只鬼只怕已是走远,老朽陪不得你了!”
了字落地,那老人以复凭空消失。
这空街之上便只剩下满地落叶飞花,以及那个似乎早已失了魂,丢了魄的成阳。
二十里外的一处佛寺门前,兀自躺着一副已是被打开来了的包裹。里面有一件连帽的黑色斗篷,一张白如冬雪的面具,和一串熟铁制成的蛟螭腰牌。
看似那老人口中要盯死的“鬼”,十有八九也是雅座中人。
秋风刮骨,万家闭户。
成阳这边反倒只觉得似是有着一千一万张嘴正趴在自己耳边对着自己大吼大叫,眼前更是无端端地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红色。他听不清耳畔的声音究竟在对自己说着什么,自也不知道眼前的红色究竟是面前应有的色彩还是一片虚妄。
他甚至不知道,在这么悲伤的时候原本应当放声大哭的自己,为何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只是跑,发了疯,着了魔一样地向前疯跑。直跑到一座已是千疮百孔似是早已变作鬼城的旧城门前才终是虚脱了一般,像条狗一样地趴在地上。
这座旧城几尺来高的城墙之上已然爬满了常春藤,初秋之际翠绿的,金黄的,赤红的斑驳叶影于这城中却也实是一景。这座旧城的城牌之上,在那常春藤间依稀见得三个掉了漆的鎏金大字——□星崖。
耳畔的声音追了他一路,直追到这座城楼脚下才终是大慈大悲地收了声。只待成阳讷讷地抬起头来,却只见得眼前兀自躺着一尊早被热血染红了大半的酒葫芦。
而那成阳终是挣扎地抓起那尊葫芦,深深地将其抱在怀里,痛苦地缩成一团。嘴里只顾“呜呜”地哭着像个孩子,两眼之中却是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水。
“灾劫……灾劫……灾劫……灾劫!”
这男人的嘴里神经质一般地道着灾劫的名号,已是一手把那酒葫芦别在腰间,踉踉跄跄地直奔进摘星城里。
当日那满地浊血枯骨,却也是成了如今这遍地野草的肥料,这几年以前最为鼎盛的摘星名城此间非但空无一人,更是只剩下了满城的荒草,和充耳不绝的直叫人头皮发麻的鬼哭。
“老天爷!你看看你脚下的这片这芸芸众生……看看你脚下的这些所谓卿卿性命!你即生我养我,又为何毁我灭我!你带走我一寨老小,使我背离至亲至爱,而今还要带走剑一这等一心向道的白痴……你干嘛不也一并毁了我!老天爷!你他妈的……是瞎的吗!”
那成阳只顾扯着嗓子向天狂吼了半响,似乎终是将自己的一身力气全数骂了出去,才总算又复脱力地瘫坐在地上。腥风送爽,在这本是荒草丛生的鬼城当中,他竟反倒嗅出了一股异常浓烈的血腥之气。
只待其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却只见得一个身着皮衣的俊朗男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其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与那男人双目相接的一刻,只闻那男人波澜不惊地对其冷声道:“你骂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