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被破,灼天之劫平定当年。
秋。
灾劫一过,这半年以来果真天佑黎民,不逢天灾。
春则莺飞草长;夏则草木殷实。而入了秋,遍野的庄稼之上除了过腰的野草之外,放眼整个浩当中原,竟然难收半粒米粮。
这仅仅半年时间,不遇天灾不逢战祸,仍活于世的中土黎民竟是莫名其妙地死伤过半——黎民相杀亲邻反目,为着捉出那些所谓窝藏于人间的隐形妖物,在这半年以来非但百姓有减无增,更加无人再问津农耕之事。
时间总是不经耽搁的。
此番入秋之时,神州万亩良田自是全数露白:河东道粮食告急,江南道告急,河北道告急,山南道告急;陇右道庄家颗粒无收,淮南道告罄,剑南道告罄,岭南道告罄;河南道及关内道屯粮皆数不足常年一半。
长此以往,莫说人类会活生生地将自己残杀殆尽。眼下秋分已过,万里浩土颗粒无收,一旦入了冬,不待那群妖兽动手,中原万千黎民岂非全数要被活活饿死?
朝廷既道灾劫平定,这神州浩土却又为何仍旧杀声不歇?
猜忌,在有些时候的确要比千军万马更加可怕。
艳阳高照,九峰山。
苍山悠远。
此间虽是已至仲秋时分,这山间的树木花草却还是一副碧幽之象不见丝毫萧索。
古树,深山,土径,一个男人。
“我既然已在摘星城内遇着了那个所谓的灾劫妖王,又何来天下已定之说?朝廷如若真心为着抚慰民生有意隐瞒此事,又为何还要告知他们‘世间仍有妖兽残部败逃’的这等废话?那个叫什么‘自在天’的东西一定有问题……”
成阳自番出了村子,沿途偶尔便要遇到几只三五成群一路北上的队伍,那队伍之中不乏一些早已被人押解起来五花大绑之辈。即便冒着顶大的太阳,也不见有人驻足歇脚,甚至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别说慢下步子说说话,这些人似是觉得连对望一番的功夫都会耽搁了自己赶路的进程。
眼下自这成阳身边少说也要走过三两只这般摸样的队伍,看这架势这群人哪里还像是在赶路?这分明就是赶尸!
想来……遇到的这些怪人无非也是奔着长安城的“自在天”而去。
按着道理来讲,一个村子当中少说也要有上那么二三十口子家庭。只是经由朝廷的那番所谓的“安抚”,不用深究也会明白,娄底城下那方村落的那副混乱之象,在如今这世道当中自然不会只是“少数现象”。
侥幸活下来的那么三五之人自也再难相信身边的人类是否当真就是些个活生生的“人”。为着一验正身,最好的去处当然就是去那告知他们“妖兽残部仍有余世”的长安城了。
他走了一路,也暗自嘀咕了一路。
当一个人的本事还未能达到以一当千,便可毫发无伤地单凭一己之力逃脱一个势力通天的组织,更加可以避开这等组织的万千耳目逍遥自在地在外面活上七八年不被发现。那么这人即便长着一身的不是,多多少少也该有些好处是值得叫人学习的。
一只兔子假若不想被猎人活生生地抓去下酒,它除了提起一万分的小心与警惕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论当下的格局,即便退出一万步来讲:如今的世道既然亲邻都已不可信任,莫非那个“自在天”就当真能够被人托付性命吗?即便这些人跋山涉水地走出这野兽丛生的深山,一路少食少眠,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安然无恙地活着到达长安?
中原之上的活人早已不足往日半数,此番如若那些兽军仍有几万残部存世,万千黎民皆数扑奔总督……这不正是将我凡人诱进长安,一并剿灭的大好机会吗?
忖到这里,成阳的心头自是不禁一阵恶寒。
人活一世,当然命也只有一条。
与其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朝廷,当然没有放到自己手上来得保险。即便那“自在天”信誓旦旦地昭告天下之事没得半分猫腻,万妖之王仍存于世,如今这万人扑奔的长安城在日后难保不被那灾劫算计。
若说就此直奔长安……倒是不如从长计议,观望一番来得妥当。
自忖间,这男人一望去路却是当即停住了脚步——不论如何,如今的这个长安城决必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安全,那里万万去不得!
“似乎而今人类越多的地方反倒不再那么安全了呢……此番若是住在这山里,又难保不会再碰上些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罗烂妖物。”
成阳自言自语之间,活似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地低声道:“想来我总算还是天海云阁出身的遗族……只要到了那里即便遇着些麻烦最少也会保我一条后路,去广州!”
眼下妖兽遍野,恐惧更是漫布神州。即便成阳识得水性,面对那方无垠碧海——广州那里,就真的安全吗?
此番且先不表这成阳往后的种种境遇。
话分两头,一日之前,湘中。
李总舵主交给方杰的那个包裹当中,装得自然是雅座之人平素出行的一套装束。
想来早先长生门与那雅座之间的恩怨纠葛自此仍如昨日之事一般历历在目,那雅座之人的一套衣服,方杰又怎会将其套在身上?
这男人只顾冷冷地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寺门之内,当下信手丢掉了手中的包裹。
“你即是派人暗中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那老家伙自然要尽量做得悄无声息,自然不会就此早早地露出灵觉。如此一来……那个跟屁虫干脆就交给那个傻子了!”
自忖之间,方杰当即足一点地扶摇直上,竟是不依万物就此御气而行。
此番虽是练就魔功大成,雅座那边对于灾劫一事又似乎稳操胜券。即便如此,若要对付那个万兽妖王仍是万万马虎不得。
妖,毕竟是妖。
“他既然可以拔掉皇城,灭绝神州四脉,杀了我门宗、小七,屠尽我上下门人……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饶我不死?在我找到那个宝儿以前,必须要先去一个地方..”
自言自语间,这方杰当即在空中打了个呼哨,硬生生地勒回向西疾行的身形,直奔东北方向急射而去。
埋首疾行不眠不休,北渡长江再过武陵。
徽州,九华山。
住世六万劫,自堕阿鼻无间,承古往千年香火,万世朝拜。更曾誓有“地狱不空,断不成佛!”的这等豪言壮语……此间方杰的去处正是大愿地藏王菩萨的清修之地。
而这早已做鬼成魔,再非人身的方杰,又来这里做什么?
一望大山十万,满眼重峦叠嶂,深秋之时满眼金黄。
好一副美不胜收的山河长卷!
九华山,地藏菩萨道场之处,也自是九幽十殿诸业所造就的恶鬼邪祟忏悔超度之所。而这深山当中更有传闻早便藏有一件超脱三界,六道之外的镇山法宝,名唤“奈落铄”。千百年间,关于这“奈落铄”的传闻之多甚至远在女娲娘娘的传世之宝“天香玉佩”之上。
只因这法器自盘古开天之日起,现世之数竟是不过区区一掌可数。而今山河更改,当今世人俗世更加不清楚那个“奈落铄”究竟是件兵器,还是件法器,究竟是大是小,是方是圆。猎奇之心万物皆有,更何况那“奈落铄”所陈之地偏偏是这但存邪心生人难犯的九华山?
千百年间为了一探这宝贝真容的修行高手自是如山似海,不过可以活着离开这座佛山的,多半却也早已成了疯子。而那为数不多仍有命在,神智却又正常的上人散仙竟是不约而同地传下禁令命弟子起誓,有生之年断断不可再复为那“奈落铄”擅闯九华佛山。
是故皆凡修行之人,却也总是喜欢在这九华山的前面加上个“吃人”二字。一是为着警醒自己莫要为了贪图那个只在传说当中的宝贝断送了前程,二来也是揶揄一番那群狼子野心反误了卿卿性命的可怜道友。
方杰不远万里到了这“吃人的九华山”当然不是为着欣赏这层峦叠嶂秋色无边的,他当然是为了那一令万千英雄竞折腰的“奈落铄”而来。
皆凡流言总耐不住时间的考量,这江湖即是千百年间盛传那“奈落铄”同这九华山的种种神秘之处,眼下的群山当中便定有关乎这“奈落铄”的消息。
事在人为,只在为与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