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气,凝神,巡视四野。在这方杰终于确定周遭没有丝毫的灵韵波动之时,终于丹田一沉,落回地上。
深秋时节,总有落叶是要归根的。
方杰那身形一动,夹带劲风自是吹落一片残叶。
英雄无泪,叶落无根。
只在方杰足尖及地的一刻,周遭万物竟是转瞬大变!山河一改,什么层峦叠起,什么古树参天,什么秋叶遍野,什么河流山川竟然只在眨眼之间尽数消失的无影无踪!
脚踏实地以后,这座古怪至极的大山带给方杰的第一感觉便是热,灼魂烧骨一般的热。一望四野,只见满眼血红无比的高墙,这哪里是座大山应有的样子?
铁链拖动之声,鞭挞声,滚油声,哭喊声,嚎叫之声,还有木柴已被燃裂的劈啪声……满耳尽是些个直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方杰恍惚之间只得回过头来正视眼前之景。
正堂之上端坐一名横肉丛生不怒而威的中年男子,男子身旁更有一人满脸死气手执书简波澜不惊地盯着他看,二者头上的一副镏金匾额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这里不是九华山……这是森罗殿!
“我明明是在九华山的!怎么可能……这么可能?我怎么会死的……裳儿还在百里坡上等我……我不可以就这么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一定是你们!你们为什么拘我?你们这些神仙凭什么拘我!”
惊觉自己早已成了隔世之人,这方杰当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只待其挣扎着站稳身子,只任两手疯了一样地推搡身边的十殿鬼卒,口中更是神经质一般地骂起没完。
“别碰我!你们……你们这群狗屁仙人,菩萨佛山之上竟也够胆逆反天纲拘人魂魄……在若胆敢踏前一步,方杰定要立时叫你这森罗大殿灰飞烟灭给我陪葬!”
“胡闹!在我森罗殿上还不容你这等无名小辈放肆!”
但闻高堂之上的十殿阎君一声断喝,方杰只觉耳鼓爆响险些便要应声喷出一口鲜血,脚下的森罗大殿更是被这阎君的一声怒喝,震得一阵晃动。
“即是练得那做鬼成魔的邪门歪道,你也早该知道自己早是再非人类了。就凭你等凡人的区区道行也敢夸下海口撼我天威?众鬼卒,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四周鬼卒当即一拥而上。想来自己已是练得魔功大成,此番即便是那灾劫座下的四大凶兽想必都已不是对手。单凭这群鬼卒便要将他生擒,方杰又岂会坐以待毙?只待这方杰刚要运转周身法决,竟然绝望地发现自己丹田之处早已空空如也成了死肉一般,此番休说灵觉,就连丝毫生气都已再无迹象。
还不待方杰从这惊觉当中回过神来,便早是被那一众鬼卒用条铁链五花大绑起来。腰后更是被人狠狠地补上了一脚:“跪下!”
恍惚间,方杰只听那阎君身侧的判官淡淡道:“我等本不知你是否真的到了那九华山,也根本未曾派人去拘你的魂魄……这里是你自己来的。更何况在这森罗殿上众生平等,即便在这殿下的是个神仙,是那玉皇大帝!也要被立时抽干了法术,哪容得你个区区凡人在此造次?”
方杰只顾失魂落魄地盯着膝下地赭红石板,哑着嗓子幽幽道:“是我自己来的?你说……我是自己来的?怎么会?司徒先生说过我本有百年阳寿……我怎会这么早便耗干了阳寿?我……我怎么……”
阎君又道:“自那盘古大神开天之时开始,我十殿诸君便从未妄收过任何一条阳寿未尽的游魂。更何况上有天纲,我等怎会为了你这么一条区区残魂就坏了我天地之间亘古未变的规矩!”
“我还不能死……灾劫未平,裳儿还在等我,还有那雅座……那雅座!凡尘之中我仍有好些个事情尚未做完……我怎么可以死?”
此番方杰只顾涕泗横流地对着那高堂之上的阎君连连叩首,嘶声吼道:“弟子知错,求阎君开恩,求阎君放弟子回去!只待弟子平了那乱世灾劫,去百里坡见我……”
“好了!”
不待方杰说完,那阎君当即对其摆了摆手,淡淡道:“即便我再予你千年阳寿,那凡世尘丝你也一样断不干净。万千灵长,一生不过区区百年……如若你未曾虚度分毫光阴,又何须再有牵挂呢?一入森罗殿,莫提人世欢。判官,孽镜何在?”
如今摆在方杰面前的便是在那人世听过无数传闻的“孽镜”,台高一丈,镜大十围,上横七字赫然写道:“孽镜台前无好人”。
传闻不论来者生前做过多少恶事,只要经由这孽镜一照,生平种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便会尽数显影出来。而十殿阎君更是经此裁定拘魂之人是赏是罚。
想那方杰一生杀伐不断,大小征战屠门无数。上至豪门,下至布衣只要长生崖一声令下,方杰定然不问咎由万死不辞。
而今死于方杰手下的万千冤魂自是早已再堕轮回,只是一望那孽镜当中的往事再现,竟是叫那当日杀人不眨眼的玉公子方杰当即泪流满面。也不知他哭得是往日残杀的一众冤魂,还是自己这般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孽镜之上的杀伐仍在重演,阎君却是当下对着判官摆了摆手,冷声道:“拿下去吧……我知道了。”
话罢,这阎君转而深深地盯着方杰望上半响,继而淡淡道:“你可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少大罪?”
方杰释怀一般地深吸了一口气,叹息道:“我不知道……但我总算明白自己一生罪孽深重,即便阎君此番将我打下十八层地狱也绝不为过。”
阎君道:“你可曾在那湘中的观音庙上求香许愿过?”
方杰道:“是。”
阎君又道:“你可曾说过要将你那一脉门人所积下的种种恶业尽数扛到自己身上?”
方杰道:“是。”
阎君道:“你说的话,现在还管不管用?”
方杰想也不想地脱口道:“方杰自知即便千刀万剐,也难抵平生的半点罪责。不过只望阎君明察,我长生一脉所积种种恶障皆数事出有因。天纲难逃,只盼阎君若要怪罪就只罚我这千古罪人自己……只盼阎君放过我那些个仍在……仍在地狱受苦当中的兄弟们。”
“你这人倒还有些义气……”
那阎君似是赞许地点了点头,继而冷声道:“你自己已是犯下滔天恶业,又有什么权利代人受过?何谓事出有因?强盗劫财或许也是为着他那家中迟暮的老娘,布衣杀人或许只是因为人要杀他,世人皆做万事不论好坏哪个不是事出有因!不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是吗?”
方杰只得将头埋得更深,呷声道:“是。”
阎君道:“阴司一天,人世一年。我即刻便要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每层受尽我阴司整整一年之苦再入下层。你可有异议?”
但闻此言,方杰立时一震。转而淡淡地摇了摇头,呷声道:“没有。”
“很好!”
这十殿阎君当下摆了摆手,冷声道:“带下去!”
直待那方杰就此便要被那一众鬼卒推入地狱之时,阎君反倒对着方杰的背影冷声问道:“我只问你,平素积下如此滔天业障,你可有半分悔意?”
后者当即停下脚步,过了半响才淡淡地答道:“没有。”
阎君接着道:“即使如今便要推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你也从未后悔?”
方杰只顾缓缓地抬起头来,盯着头上被那九幽业火烘烤得早已龟裂的棚顶干笑了两声,继而道:“我自认做下滔天罪孽,自认被打下万劫不复的奈落无间也绝不冤枉。不过即便再叫方杰重活一遍,那些个事情,方杰还是会做。那个世上……总有些事即便我不去做,也仍有别人要做的……”
话罢,那方杰已是被一众鬼卒推搡着带了下去。
而那阎君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方杰行远的背影,闭口无言,更加看不出表情。
正可谓:
一入森罗殿,莫提人世欢。
与君两世断,相思为那般?
天光作苦旅,相逢别亦难。
再有重逢日,六道自走完!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说……!-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