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间不乏很多可以为着顾全大局舍身取义的真英雄、真豪杰存在,然而所谓“不乏”却并不代表所有。这世间就连为着财富谋取扒下虎皮、生挖蛇胆的凡人都是大有人在,此间抉择更是关乎自己性命。即便杀错,他等又怎能放过?
杀生一事对人类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了。
人间一天,地下一年。
塞北大祸临头,方杰这边却是刚刚被那一众鬼卒押到了个无底黑洞的边缘。
顶大的灼风,似是能将这地下的一众魂魄都给燃尽了去。这男人的鞋底更是早已被脚下烧至通红的岩石烤化,此间方杰的双脚直被那通红的岩石烤得吱吱作响直冒青烟。可是看他的表情,却是失魂落魄犹甚于脚下的苦痛,更加浑似全不知痛一般。
世人常道“哀默大于心死”,是否心死之人,便真的再不知痛了呢?
“自那孽镜当中我等具是看得真切,你做尽那些丧尽天良之事明明是受人指使,我等也听得出阎君本意同是绝非有心将你推下无尽奈落。阎君即是给了你台阶,你又何苦还要将那一切罪责皆数扛到自己身上?”
方杰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看了看说话的鬼卒,呷声道:“别人指使,我却可以选择不做。若是那些大恶之事不由我方杰来做,日后此间必定仍会有人代我站在这里。即是如何都要有人跌下这无尽奈落的话……罪人是我是他,罪责认或不认,又有何分别呢?更何况……即便我满口冤屈满口推诿……地狱森罗法度庄严,又岂会为我一条区区幽魂而妄加更改?”
方杰方自开口,那一众鬼卒还是有心与其辩驳。只是闻得此言,众鬼卒只得立时皆数哑口——那方杰当然说得一点不错。
不论你是当朝帝王还是诸天神佛,但凡跨过鬼门关,进了这森罗大殿。你便只是一条区区亡魂,你便定要走上一遭孽镜再经天纲历法定夺。
这是天地初开之时便立下的规矩。
所谓下有国法,上有天纲。权至十殿诸君,自也不可单凭一己私欲裁定亡魂在那孽镜当中重演的生平种种是对是错。
即便眼下阎君也是惋惜方杰生时的种种境遇,不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人若犯了死罪便定要杀头,游魂若被定下大恶自也定要跌入无底奈落。
方杰趴在这无底黑洞旁边,盯着那一望无尽的漆黑意味深长地看上半响。见那一众鬼卒已是不再言语,这男人终是扯动了两下嘴角,干笑道:“对我这一世罪人,你等又何须为难!莫不是叫我自己跳下去吗?动手吧……”
方杰话音一落,只觉得身后被人用力一推。直待一番久违的对于失重的惊恐过后,他的眼前便只剩下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似是足足坠落了一个世纪,那方杰才总算摔到了地面之上。
自那万丈之高的地方笔直地跌了下来,这方杰非但全身都是安然无恙,浑身上下竟连丝毫疼痛都未有觉察。只是还不待其爬起身子一望周遭环境,一股难以言表的饥饿感却是瞬间涌遍全身,直叫他饿得心慌,饿得浑身发软,饿得似乎就地便要将个抽搐不休的胃给反呕出来。
自其将那“往生诀”练至大成,肉胎自化灵体以后,他已经好久都不曾知道“饿”,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了。
此番若是泥土可以抓起一把用来充饥,他也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捧在手里,一口吞下肚去。
然而这里非但没有泥土,似乎就连半粒沙子都休想拿到。
目之所及,这地方除了灰蒙蒙的天空,就只剩下一片龟裂干涸的土地。莫说是活着的生灵,这里似是从未生过一草一木,更加似是永不刮风下雨。
饿……好饿!
说来也怪,方杰自那九幽地狱跌入这里甚至未足半晌。他的双唇却偏偏变得似是几日都未曾进食饮水一般地皆数裂开,地上那些早已龟裂成块的泥土任是方杰如何用力地挖刨,即便这男人的双手早被那硬如磐石的泥土割得露出森森白骨,却是仍然好似与其作对一般的,就连半粒沙子都未曾落下。
而那方杰即便将手挖得已是伤痕累累叫人不忍直视,却又偏偏不曾流出半滴血来。
灾劫,雅座,我的……我的……我的裳儿……
心思念及,这方杰竟是同样绝望地发现:此间他非但肚子莫名其妙地饿得发慌,自己的记忆似乎也正在以这一股难以觉察的速度飞快地流逝。
这世间对一个人最残酷的惩罚,岂非便是将这人往复生平的所有记忆,一点不剩地皆数抹杀干净?
“我怎么可以忘了她……”
心思念及,方杰当即瞪着两颗由于干渴而变得几斤枯黄的瞳仁绝望地望了望天上,转而打定了什么注意一般地咬牙道:“不可以……你可以夺我性命,可以夺我魂魄,可以叫我永世不得超生……但你不可以将我脑海里仅有的东西都一并夺了去!我不可以忘记……这些东西我一个都不要忘记!那灾劫,那雅座,我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会杀回人间问你等讨回公道!”
说话之间,但见这男人已是用着指甲在自己的手腕之上深深地刻下了三个名字——罗裳,灾劫还有雅座。
然而待其方自刻下了“窟”字的最后一笔,转而重头再望这三个名字之时,这男人的脸上竟是霎时一片茫然。
罗裳……是谁?
他是我的……是我的什么人?他对我很重要吗?为何我总觉得凡间似乎有谁在等我?为何我记不起来这人究竟是谁了?
雅……这个字念……这个是雅什么?那里又是个什么去处?我的脑袋之中……为何总会想起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我……我?
——我又是谁来着?
“啊……这些本也不该去想吧!或许只是我的黄粱一梦呢?不过话说回来,方才……我真的睡过吗?好饿……真的好饿!”
三日之后。
自那方杰来到这鬼地方不过三日,他却再也记不起平素做过的任何事情,记不起长生门,记不起玉公子,记不起雅座,甚至再不认得自己手臂之上所画的六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究竟是何人所为。只过了三日而已,这方杰如今只记得自己的肚子一直很饿,只知道但凡他远远望见的一切食物只要被他靠前,就定会变作些个不能吃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