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头恶兽几个起落,眨眼便消失在众人眼前。成阳此时却只觉得双足灌铅,从头至脚直若被人丢进了九幽冰窟一般。“自在天”皇城一命,天威之下,厚土之上的一众凡人早就各个草木借兵,如今饕餮的一手推波助澜,成阳即便身兼百口,又哪里能和这群百姓分辨得清楚!
“错不了!方才那群畜生亲口说的,这人……这人果然就是妖兽所化!”
“趁他如今像个死狗一般动再难动,我等干脆就此取了他的狗命!现在若是饶他不死,日后定当后患无穷!”
脱水、曝晒、轰鸣的头和灼人的风。
此番这男人似乎确如刀俎之鱼一般任人宰割,他不单头痛欲裂还恶心得直欲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然而他总算还没变成聋子,“死狗”这两个字砸进耳膜里的时候,他总算还能像个人一样爬起来。
这男人不但爬得起来,甚至还能裂开嘴笑,甚至还能咧着嘴角挺直腰杆反复打量几遍他方才还誓死保护的同乡。伤口上的浊血而今也趋近粘稠,成阳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这血分明是苦的。
方才还杀气腾腾围将上来的一众百姓,见那成阳竟然还有力气站直身子,甚至还能扯起嘴角笑出声来,均是不约而同地脸色一黯,转而瞬间刹住脚步。
“畜生……你……你笑什么笑!你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
成阳不答,反而还是笑——放声狂笑!恍若碰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只待这些人看了看手上寒光流转的鱼叉鱼刀,转而又看了看浑身是血,好似随时都会轰然倒下的成阳,紧了紧手上的家伙终是又复小心翼翼地围将上来。
艳阳高照,面前是一群杀意腾腾的旧日同乡,稍退半步便是万丈悬崖。
“你们还不回去!”
夹在人群当中的李渔终是咬着牙跺了跺脚,紧跑两步挡在众人与成阳之间。
成阳只听到那李渔似是拼了命地对着众人吼道:“你们疯了吗!就凭小阳子如今还能站得起来,你们觉得当时他若是真心想吃了我们,我们还会活到现在?还有方才,那群妖兽要不是饶了小阳子一个面子,我们早就成了它们的点心了!即便小阳子当真是妖兽所化那又如何,小阳子是我李渔的朋友,他是我这辈子的朋友,有我在就不准你们动他一根汗毛!”
成阳看不到李渔的表情,但那李渔字里行间皆以断定了他成阳必定早已变作了妖兽一伍——好一句感天动地的朋友!
这男人终是收起笑声,叹息一般地喘了口气,随即将头上的碎发一丝不苟地抚平,又仔仔细细地掸下了沾在身上的沙土,缓缓地扬起头来。
这轮日头倒是当真晃得人张不开眼睛,成阳反倒动也不动地望着青天,有气无力地哂笑道:“你们看,天上的那个家伙……是叫太阳不是?”
东风烈轻云卷,此番他似乎才刚刚察觉,原来这方祥和得不似真切的天空,也可以如此美得让人泪洒长衫。
“原来当真是十一年啦……十一年了,这日子倒真是追得紧呢。李渔……想来你我年少之时总算过了几年安生快活的日子……上山打鸟下海捞虾,还曾把邻居李叔的看家白鹅悄悄放到山上喂了狼……你记得吗?回了家时张婶被我气得满屋子寻那打人的棒子,还是你替我挡了两棍哩!呵呵……结果没等屁股上被打烂的肉长好,我俩还是没脸没皮地忍着旧伤下海摸蟹子,最后伤口被海水灼得连蹦带跳都不肯回家。想来到了如今,我还欠那张叔一只白鹅哩!是啊……十一年了,张婶去了,李叔当是也不在了……”
这男人好似一下子变成了个瞎子,他好似全然看不到紧逼过来的一众人群,自言自语的样子仿佛是在回忆别人的故事。说话间,这男人偏偏又低下头来信手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又复勾着嘴角继续道:“若是没有这些事,那该多好……就如你这般,做个渔民朝做暮息,也该是好生快活!也罢……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今天还给你们也是理所当然……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罢——我如今……似乎当真是奈你不得!”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断喝:“斩死这家伙!”
呛啷啷的数声尖啸,数道寒光毫不犹豫地自四面八方抽向这男人。然而手起刀落,鱼刀鱼叉逼近这男人几寸有余的地方却好似一下子被双无形之手钳住,众人抬手间,成阳周身偏偏被一层黯淡的蓝光包裹。即便这团光芒好似苦苦挣扎一般时隐时现,一众村民轮圆了胳膊斩下的力道却只能稍稍划伤成阳的皮肉,难以重伤其一丝一毫——最后救他一命的,却还是他苦修数年的真气护体。
“邪术!这家伙果然是妖兽不假!他如今已是在无还手之力,还不要他的狗命!”
众人杀心已定,既是一刀不死你,那便再来一刀,再来十刀,再来百刀!常人皆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我死,就是你死。有人的地方,岂非处处皆是江湖?全村的渔民,仿佛被这男人冒犯了尊严一般——我等如此费力地砍你、杀你,你又为何偏偏不死!明知我等此番围将上来就是要你狗命,你竟还有心梳理头发,规制衣服……区区将死之兽,有何尊严可道?方才那番举动莫非是笑我东官郡人个个手脚无力?管你是人是鬼,既是触了众人的霉头,又岂能叫你死得那般体面?心念所及,这群渔民手上的力道自是更大,常言皆道水滴石穿,铁杵成针,此话却是半点不假。渔叉鱼刀晃似狂风骤雨一般,噼里啪啦地砸在成阳那最后一道护体真气之上,那真气的光华不消片刻便愈发模糊不清。
旋即,这男人只觉余光之中一抹寒光转瞬即逝,下腹应时一凉。
一柄寸余长的匕首,已然不偏不倚地钉入他脐下半寸的位置,卜数只偶,此处正是成阳护体真气最弱一处的脉门所在!包裹在成阳周身的蓝光晃似拼死挣扎了一下,旋即以他双脚为心,一股磅礴的气浪瞬间呼号着向四面八方喷涌而去。气浪所及,众人瞬间便被推出数丈之远,其间更有数名村民被这股徒生的力道立时卷入海浪巨口。
万籁俱静后,只见成阳瞪大了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可置信地盯着人群中的一个姑娘,那个他刚刚才从人群手中救下的姑娘。
这姑娘的手中恰好握了柄寸余长的匕首,这匕首的白刃此番已是红得刺眼。成阳甚至未等皱一皱眉头,便脸色一白当即弯下身子喷出一大口鲜血,周身渔网一般密布的伤口也立时暴起数团血雾,随即这男人终于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护体真气也难保他不死,此番他更是功力尽失。
村里几十个壮汉,几十把家伙千刀万剐都未曾让这男人哼上一哼,那小妮子怎能一刀就能将他放倒?突遭此番变故,这一众村民显然已是傻了眼,那姑娘却是冷冷地朝着地上啐上一口,灿笑道:“二十余年未见……你仍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姑娘说话的谈吐之声,竟然活脱脱像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先是眼见生父要亲手取了生女的性命,随即遇着妖兽来了又走,打不死的怪人,而今这差点没了命的小妮子竟也跟着凑上了热闹……东官郡这里真的好些年没发生过如此之多的新鲜事了!
混迹在人群中的一名汉子打趣道:“我说你个小囡子,今天这傻子愿意站出来替你死,你不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不说,反倒学起老太太说话了!你学得可是张婶不是?”
一见有人牵头,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陈三,又说废话了不是?这小囡子学得不是张婶又是哪个?刘大哥,你说说你家丫头,不学活人偏偏学个死人,今天倒是真有个傻子死在她手里,我瞧啊,这个小丫头长大了定是个磨人精!倒不如今天一并收拾了!”
还不等那个做爸爸的回话,小丫头却又是冷哼了一声,反问道:“听你们的意思,是早看出这小子不是妖兽了?”
众人笑道:“废话!哪条妖兽能这么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叫我们斩死……哦不,叫你这小囡子一刀刺死?”
小丫头又道:“方才手起刀落你们倒是毫不犹豫。”
众人道:“放你老子的屁,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囡子教训我们!那群妖兽既然想借我们的手要了这傻子的命,这傻子若是不死,妖兽们再杀将回来又如何是好?老子们救了你的命,你反倒在这里絮絮叨叨!老刘头,我看你家这丫头,莫不如扔到海里喂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