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贺府。
“李观月呢?”
贺淮走到大门口了,直觉院子里少了点什么东西,折返回来,挑了正在扫地的芝晴问。
芝晴年纪不大,是个老实孩子,见到贺淮,吓得不敢抬头,声音比蚊子还小:“一早晨起来,就没看见。兴许是还没起床。”
昨日犯下的错还不够大,今日不好好反思悔过,反倒堂而皇之地睡起懒觉了。贺淮叫来碧荷,让她找出李观月耳房的钥匙,从门洞里伸手进去,把从里面上的锁打开了。
贺淮开李观月的门似乎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轻车熟路,伸到门后的手异常灵活,长了眼睛似的,没鼓捣两下就开了。
耳房又小又窄,靠墙一张床,床前一张小桌,门后零零散散堆着一些不用但没扔的杂物,就是李观月的全部。耳房在的地方是拐角,无论上午还是下午都照不到太阳,近日又接连下雨下雪,墙角阴出霉斑,配上捎来取暖的炭火味,阴冷潮湿。
贺淮不想进去。他唤碧荷:“你去把她叫起来。”
碧荷应下,闪身进去。片刻,传来一声尖叫:“热病!她得了热病!”
碧荷扎着两只手跑出来,慌慌张张地说:“六爷,她得了热病!脑门摸起来烫手,喘的气也滚烫,可手脚摸着像是冰块儿!”
闻言,贺淮脸色骤变。他拨开碧荷进屋,果然,李观月横躺在床,双眼紧闭,脸蛋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紫的发白,呼吸急促。
“李观月!”
贺淮咬牙切齿地叫她。她身体不是好得很吗,又泼冷水又罚跪的也没见她生病,怎么这次出去跑了一圈就烧的人事不省?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李观月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鼻子里短促地“嗯”了一声,之后无论贺淮再怎么喊她,都不再出声了。
贺淮把她抱起来。她的里衣已经湿透,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浑身都软绵绵的,胳膊无力垂下。要不是她还有体温,也还在正常呼吸,贺淮当真以为她死了。
“叫大夫过来。”他命令宋周。
宋周犹豫了片刻。他跟贺淮本来应该是去见太子殿下的,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误了时间。
“聋了?”贺淮凉凉道。
宋周拔腿就跑。
贺淮把李观月安置在西厢房。躺上床时,李观月昏迷中忽然开始挣扎,不安分地扭动身体,眉头蹙起,一副恐惧到极点的模样。
周遭熟悉的味道,被子的触感,让她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抗拒。
不过显然,她这点挣扎改变不了什么。等到大夫过来,确认是着凉引发的普通热病,开了几副药,好好休息的话用不了几天就好了。
送走大夫,贺淮吩咐几个婢女好好照顾李观月,才带着宋周离开。
推门,门外站着吕延漪。见贺淮出来,她如寻常妻子向夫君请早那般微微弓膝,素净脸蛋上挂着生硬的笑,似是不经意问道:“夫君,圣上不是已经封笔了么,为何还要一大早出门去?”
“自然是有事。夫人还是多关心关心吕国公才好,毕竟他爱女心切。”
贺淮刻意加重了“爱女心切”四个字,然后在吕延漪强装镇定的目光中淡然走过。
等他走过好一会儿,吕延漪才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面对现在的局面,她束手无策,只能强撑着自己,不让自己过早倒下。如果她先因为几句虚假谣传倒了,她的爹娘会更难做。
事到如今,娘家没有消息,外头的谣传还在疯长。一切都在逼她,逼她洗清自己,保住吕家的声誉。
吕延漪紧紧抓着锦梅的手腕,眼泪扑簌簌落下。她闭上眼睛,转身,不再面向西厢房。良久,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只拇指大小的细长碧玉瓶,趁无人注意,贴着袖子塞进锦梅手中。
“到你当值的时候,放到床下。”
说完这句,吕延漪仿佛终于释然了。
不要怪我,这些都是你欠我的。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在心里对李观月说。
贺淮来到一处酒楼。
店小二拨开人群挤到他面前,笑嘻嘻地招呼:“客官里面请。”
“有雅间吗?”
“哎哟客官,真是不巧,雅间都早早叫人定了。不过有位公子一人定了一整个翠云间,瞧您也才二位,您要不上去跟那位公子商量商量,一起凑一间——人少,喝酒也没意思嘛。”
贺淮跟着他往楼上走。
“那位公子来了多久了?”
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拐角时,贺淮问。
一楼人最多,越往上人越少。特别是二楼三楼的包间满了之后,客人都不愿再上来,楼梯间上上下下的除了他们,也就只有寥寥几个端菜送酒的长工。
店小二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背过手,沉默地比了个“三”。
“客官,这便到了。您二位慢用。”
门从外面轻轻阖上。偌大的翠云间内,一张小案,一壶酒,两只玉杯。小案一侧是空的,另一侧端坐一人。角落里立着两位黑衣人,石刻般一动不动,中间夹着一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大团破布,时不时发出支支吾吾的闷喊声。
小案前饮酒的男子戴着斗笠,一层黑纱掩住面容。
正是当今太子,李和雍。
“坐。”李和雍示意贺淮,然后在玉杯中分别倒满酒。
“府中出了点事,晚了三刻钟,请太子殿下见谅。”
贺淮盘膝而坐,执起玉杯,一饮而尽。
“无妨。”知道贺淮是抱着兴师问罪的姿态来的,李和雍开门见山,直接把嘴碎的那人送到贺淮面前。
老皇帝李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五皇子及其生母的宠爱程度却越来越盛,已经远远高过了对皇后和太子的喜爱。去年,竟然在酒醉后提及要改立太子。
虽说是酒后胡言,至今仍未真正施行,可他毕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才会说出那样的话。皇后一生只孕育了一儿一女,公主已在数年前远嫁和亲,她便倾心辅佐留下的儿子,也就是太子李和雍。皇后乃世家大族出身的正统嫡长女,怎能容忍属于儿子的皇位被出身庶女的皇贵妃之子所夺。
再加上李景在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对李铭霈疼爱有加,私访、游行时随身带的皇子从来都是五皇子,太子李和雍反倒像个庶子。即便是立太子时,也是出于规矩,同时碍于皇后的母家施压。
从小到大,太子党和五皇子党的明争暗斗始终未曾断歇。李景的身体恐怕撑不过一年,天下到底归于谁,双方也加快了守位与夺位之战的速度。
而贺淮,就是李和雍最关键的一步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贺淮。
“现在天下人都以为你同李铭霈一条心。李铭霈摸爬滚打好几年,机关算尽,在大臣中得了好名声,无奈手中抓不住兵权。现在你同吕家结为姻亲,又答应了做李铭霈的少师,他们父子俩恐怕高兴的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定会牢牢抓住你,让你在军中为李铭霈打牢地基。他们现在有求于你,无论你出了什么事,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都会往你这边倒。”
李和雍又给贺淮倒了一杯酒,分析情势。
他曾经与贺淮在南岭并肩作战过。贺淮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中立派,下定决心拉拢他的时候,李和雍试图用那段烽火时光做中间联系的绳索。
出乎意料的,贺淮答应了他,却不是因为主将副将的关系。
“我不喜欢越权篡位的人。”当时,贺淮这么说。
李和雍听后心里有些不舒服。贺淮选择太子一派,不是因为相信他有辅佐天下的能力,而是因为厌烦五皇子抢别人东西的行为。不过他很快开解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贺淮现在是他这边的就行。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风言风语,他们依然选择保全你。连吕家都暂时做了让步。”李和雍微微勾起唇角。
皇室的舆论导向很多都埋在地下。在听闻市坊间有贺淮相关的负面传闻后,李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引导京中民众将话题引向事件中的另外两人。住在宫中,李和雍对这些动向最是清楚。
“本来应当只有我与吕延漪。”贺淮皮笑肉不笑道。不久前,老皇帝又咳血了。而一直以来握不到兵权的李铭霈竟通过吕国公一家搭上了长凉太守。
长凉在京城西边三百里处,为中南西北五个郡的交界处,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始终有重兵防守。为保此地,甚至单独在此立了一个郡,郡中全是兵力,由周围五郡共同供养。
因此,长凉的兵力仅次于京城、西都、南桑,由中央三局共同制衡。
李和雍自然急得不行,把长凉放在目前的首要地位,想借用贺淮和吕延漪的关系做一场闹剧,让吕国公在这边急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长凉。少了他在其中里应外合,给长凉太守扣上叛贼的帽子会容易很多。
而李景咳血加重了太子党人的焦虑。他们提前把消息放出来了,而且为了让谣传更加像模像样,还加上了李观月。
不曾想,这让贺淮不高兴了。
李和雍脸色微变。“这次是意外,也是我没有把关好。澄清李观月的言论已经派人在散播了,源头也给你带来了。”
他指向墙角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那是他在宫中培养的大太监,很得圣心,平日里也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很会来事儿。只是这一次擅自做主,说了没让他说的,捅了大篓子。
“我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主子不让做的,当奴才的便不能自作主张。做了,就该罚。”贺淮晃着酒杯说。
那老太监听到贺淮说话,吓得快尿了裤子。他不能说话,拼命朝李和雍使眼色,求他帮忙。
想到是跟了自己好几年的老人,李和雍难免心软。昨日替他打马虎眼后,又忍不住替他求了情:“仅此一次,下不再犯。至于李观月,好像出身不怎么好,你喜欢她,我可以帮你把她抬成官员家的庶女。”
老太监连连点头。
“不必。”贺淮起身,抽出袖中刀。刀锋寒光闪闪,削铁如泥。他走到大太监身前,把刀背在他下巴上抹了抹。
不止这一次。大太监最近越来越心高气傲,浮躁,太把自己当回事,之前南桑传来的密信也没有及时送到,误了时辰。
“逸成。”李和雍叫了贺淮的字。
贺淮掰开他的嘴巴,一刀剜掉了他的舌头。“不过碍于太子殿下的面子,暂且饶你一命。此次,权当让长个记性。也算是杀鸡儆猴。”
大太监口中鲜血直流,疼的在地上打滚,却怎么也不敢发出声音。
李和雍看着地上那截舌头,脸色发白,强颜欢笑:“逸城你有时候太铁面无私了。”
“太子殿下长袖善舞,最擅长安抚民心,所以需要一个人给你唱黑脸。”贺淮坐回桌前,用酒冲掉刀上的血迹,擦干后收回袖中。
李和雍有些头疼。他承认贺淮说的有道理,他需要一些狠心。只是回头李景找不到大太监,还得由他想办法解释。
“长凉太守本身就有问题,跟西北游牧族牵扯不清,因此他的罪很好定。现在铲除了,也是为以后安定铺路。太子殿下安排时要小心些,把他的罪坐实。”该做的事情做完,该说的话说完,贺淮起身,“臣家中还有事,先回。”
等他走出老远,李和雍才执起酒杯,慢慢地抿了一口佳酿。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太阳穴,“嗯,李观月。”
“六爷,您终于回来了。快去院里瞧瞧吧,观月姑娘要没了!”
一回府,芝晴就冲上来拦在贺淮面前,火急火燎的。
“是病重了?”宋周问。
“姑娘吃不下药,老夫人去瞧她的时候,又从房里发现了……六爷去看看便清楚了,现在夫人跟老夫人正叫人把姑娘抬出去呢。”不知是发现了什么东西,芝晴说话只说一半,让人心急。
“扔了最好。”贺淮冷笑道。
虽是这样说,却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北房一侧的西厢房赶去。芝晴拎起裙子,一路小跑才能赶上。
西厢房门前,一片鸡飞狗跳。
从来都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婆媳竟前所未有的和谐。谢氏拎着手绢,时不时抹一把眼泪,吕延漪则是轻轻拍她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劝哄。
身着青白长袍的道士手捧铜炉,口中念念有词,一只不着寸缕的布偶小人躺在铜炉正上方。炉中青烟如瀑,袅袅地铺满大半个院子,却丝毫不呛鼻,闻起来佛香阵阵。
几名小道士战战兢兢地围绕他排成一圈,有捧拂尘的,有拿八卦的,有执金玲的。阵仗倒是不小。
李观月白惨惨地躺在中间,锦梅端一大碗黑乎乎的汤水,正要往她嘴里灌。
“在干什么。”贺淮边说边往小道士们围起来的圈中走去。
道士说:“圈不可破,大人莫要上前!”
贺淮充耳不闻,直接走到李观月身前。周遭一群人想要拦他,迈出半步,可没人真敢伸手拉住他衣角。
他一路畅通无阻,让道士黑了脸,喉咙里咳咳两声,给谢氏使眼色。
谢氏噔噔上前,在贺淮身旁声泪俱下:“阿淮,你可看清楚了,这李观月是狐狸精化的!母亲好不容易请来道士,给她喝了这碗化形水,让你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她晨起来北房与吕延漪商量事情,经过西厢房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推门进去,竟是在床上影影绰绰看到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谢氏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差人去请道士来收了这害人的狐精。
讲完缘由,谢氏用帕子抽打锦梅的肩,催促她:“快快叫她喝下去!”
锦梅抬手要再灌,一触到贺淮的眼神,整个人僵住。好像她再给李观月灌一口,贺淮就能生生折了她的胳膊。
“一介婢女,母亲若是看她不顺眼,丢出去便是,何苦把家中搞得如此乌烟瘴气。至于是狐狸精还是蛇精,丢出去之后,看她回不回来不就知道了。”贺淮笑了笑,“道长,请回。”
谢氏嘴角抽了抽。她以为贺淮会百般护着李观月,才把事情编的神乎其神,目的就是为了让贺淮害怕,知难而退,主动把李观月丢出去。
她不禁心中生疑。李观月在贺淮心中的分量,似乎并不像吕延漪形容的那般重要。但是贺淮又确实日日让李观月相伴,为此不惜冷落了圣上定下的姻亲。
贺淮到底是喜爱她,还是不喜爱她,谢氏一时也辨别不清楚了。
“道长已经做到一半了。继续做完把她收了吧,也免得再祸害别人。”谢氏劝道。
话音刚落,锦梅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药水一下泼到李观月脸上,几滴顺着嘴角流进喉咙,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
芝晴冲上来替她拍背。李观月咳的浑身颤抖,苍白的脸涨的通红,眼睛还紧紧闭着,要不是芝晴帮她把上半身立起来,就要被活活呛死了。
看着她难受的模样,贺淮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腰间,握紧了别在腰上的短剑。
“前不久才从护国寺得高僧庇佑,并未提及家中有精怪之事。兴许是母亲眼花,误将狐毛披风看成了狐狸尾巴。道长,请回。”
第二遍“请回”,道士站不住了。他跟谢氏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底看出惊恐之意。连护国寺高僧都说没有,他们再继续硬着头皮说李观月就是狐狸精,恐怕最后会闹得下不来台。
道士把贺淮的小人偶往通路里一塞,带着小道童落荒而逃。
吕延漪连忙称“送客”,跟了上去。离开贺淮的视线来到前院,她拿出一包碎银交到道士手上。
道士假意推辞一番,很快收入囊中。“夫人,那狐狸精我没收成,本来是不应当拿您的钱。不过点了蟠龙香,很稀罕的,能镇百怪,这钱,也就是收了香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