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的。”吕延漪笑笑。她又拿出一荷包碎银,比方才那包还要足足多出一倍。她自小不愁吃穿,对钱没有概念,不过也明白,这两荷包银子对于道士来说,足以称得上是天文数字。
“狐狸精收不回,便算了。不过之前说好的事,该做的还是要做。”她指指道士袖中露出的一点蓬蓬毛。
道士愣了一瞬,看向荷包的眼睛要流出口水,点头哈腰,捧出双手接钱。“不劳夫人叮嘱,我记着清楚呐!”
他把袖子掀起一段,露出半截蓬松的红褐色毛发。“这跟狐狸尾巴足以以假乱真。您放心,我拿着这走一圈,保准让全京城人都知道那女人是喝狐狸精!”
吕延漪摸了摸那根狐狸尾。皮毛油光水滑,硬毛、绒毛错落有致,柔顺又温暖。
尽管指尖忍不住颤抖,她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快意。
“做完就拿着银子到别的地方去吧,别回来了。”
芝晴和另一个婢女一起,把李观月从地上抱起来送回西厢房。
“不入流的道士,最好不要来往。母亲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妨先告诉我,我去护国寺请人。”贺淮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沾到的药汁。
谢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阿淮,现在这里没别人,你跟母亲说清楚,你和李观月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你晓不晓得,现在他们都怎么说咱们家的闲话!五皇子马上要取代太子,咱们既然已经站在五皇子一边,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应该出事!”
贺淮避而不答:“府中是谁多嘴把此事传出去的,查出来了吗?”
“正在查了。”提到此事,谢氏也来气。吕延漪身为贺府主母,查了一天依然没有一点头绪,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点心眼全用在对付李观月身上了。儿媳不成事,儿子也让人闷得慌,她在中间急得团团转,偏生动不了这个也动不了那个。
“阿淮,你要是真欢喜李观月,让她做通房,做妾,生个孩子,母亲也不会说什么。退一万步,传你‘宠妾灭妻’,宠的那个起码得是个妾吧!她现在就是个没名没份的陪嫁,妾也不是——这都闹的是什么事儿啊!”
“我说了,我会处理。母亲若是想保全自己,便不要掺和到此事中来,每天吃斋念佛最好。听闻大哥在武夷一带安稳下来,那里风景好,母亲可以去散散心。”
不管谢氏如何歇斯底里,贺淮始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样子,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当初就不该留在京城受气!贺淮不过是她早死的妹妹的孩子,她把他当亲儿子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点福没享,连句硬话都不敢说。
真是作孽啊,作孽。谢氏恨恨地收回眼泪,转头去找吕延漪,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药都没喝?”桌上排着两碗药,一碗稍温,一碗已经冰凉。本该是李观月早晨和中午喝的。
芝晴满眼焦急:“喂不进去。好不容易喂进一口,姑娘不会咽,老是呛着,都咳出来了。”
“我知道了,你把药温一温再端来。”
贺淮坐在床边,抬手给李观月掖了掖被角。床边摆了一盆冷水,他把帕子在睡中浸湿,拧去多余的水,叠好,贴在李观月额上。
方才谢氏闹了一通,比带兵攻一座城还让人感到疲惫。他想坐一会儿,歇一歇。
李观月脸上、脖子上的药渍擦掉了,重新露出白生生的干净面孔。她静静躺着,呼出的气息滚烫,看起来是那么脆弱,那屡气息却好像永远也不会断。
贺淮想起之前在南岭时遇到的一种小花。叫不上来名字,指甲盖大小的一朵,紫色的娇嫩花瓣,一丛一丛长在裸岩上。一朵花捏在手里,稍一用力,花汁溅出,花瓣就被揉成了烂泥,没有一星半点抵抗之力。
当地人告诉他,这花在雪山上也有。其他高大树木生长不了的地方,它能贴在岩石上开花。
他讨厌那种花。也不喜欢和那种花相似的人。
“六爷,药温好了。”芝晴端了早晨的药过来,把碗贴在手背上试试温度,舀起一勺,对着李观月的唇喂下去。
药汁顺着下巴流下,弄脏了床上的被子。
芝晴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又急又怕,放下碗就去找新被子,唯恐自己慢一步,李观月就会被贺淮连人带被子一起扔到门外。
她因为脸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胎记,自打入府以来始终被碧荷领头排挤。好不容易遇上和她遭遇同样悲惨的李观月,替她分去大半屈辱,心中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因此也特别怕李观月也离开贺府,又留她一人遭欺负。
“六爷,昏迷的人不会吞咽,要是有人能……”芝晴病急乱投医,抬眼望了眼贺淮的唇。见贺淮依旧是无动于衷,她深呼吸给自己壮胆,说得更清楚:“口对口喂,效果会好些。”
实在不行,让她来喂也可以。她上午就想到了这个法子,只是李观月是贺淮的女人,她们做下人的不能随便乱碰。要是能得贺淮应允,她就不用再担心了。
她打赌,贺淮不会像他对老夫人说的那样,随随便便放李观月出府。
“你下去吧。”贺淮端起碗。
芝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往盆里添了几块冰才走。六爷是要亲自喂,自然不能让人在一旁看着。
门关上。贺淮俯身到李观月耳旁,“李观月,起来。”
昏睡中的李观月打了个寒颤。
还能对外界的动静作出反应,看来没有晕的太死。贺淮又在她耳边叫了一遍,李观月的睫毛开始颤动,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的样子。
不管别人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自己不过是唤了两声就怕成这样。李观月当真是对他惧之入骨。
“李望辰死了。”贺淮说。
受到大的刺激,李观月猛地抓紧被角,喉咙溢出一丝呜咽,悲怆至极的样子。她的嘴唇也在不停颤抖,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单字,挣扎着药起身。
贺淮一手伸到她背后,借力让她坐了起来,而后把碗端到她嘴边。
“喝了,李望辰就能活。”
李观月哆哆嗦嗦张开嘴,灌进一大口。含在口中,感受不到苦似的,始终没有咽下去。贺淮知道她是被梦魇住了,他拿李观月最在乎的人要挟她,即便是昏睡状态也会因为恐惧作出反应。
“咽下去。”
咕咚一声,药汁被吞下大半,只有少许因为吞咽的太快,挂在下巴上。贺淮用帕子沾水擦掉。
如法炮制,等喝完最后一口,贺淮才告诉她李望辰没事。李观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被贺淮扶着躺下。
将碗搁在一旁,贺淮揉揉眉心,靠在椅子上,闭目小憩。
将军府养了只狐狸精,惑人心智。不到一天,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第二日,有人在城外找到了一个道士的尸体。被一根狐狸的尾巴吊在城门外的树枝上,树下横七竖八躺着四个道童,也都没气了。
这狐狸法力高强,被道士收了之后憋着一口气,等到出城之后,道士戒心渐弱,再最后拼了个鱼死网破,一命抵一命,还多了几个小孩儿垫背。
护国寺高僧前来超度,言并无精怪,大家只道那狐狸精杀了道士之后气数用尽,一命呜呼了。
李观月病好了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脑袋清醒了,腰腿依然是酸软的。芝晴扶着她在后院里四处走走。
“观月姐姐,你可要出门散散心?六爷说了,你若是不想呆在府中,由我陪着出去转转也是可以的。”
真是发了善心了。李观月在心中冷笑,心底却一阵阵往外犯酸。
上次贺淮说让她少出门,如今却是她自己不想出去了。外面有什么好转的,无非是接受更多人的白眼和谩骂罢了。
她昏睡了整整三天。在此期间,贺府和吕国公府总不会一点措施也没实施。此事牵动了贺氏、吕氏两大世家贵族,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夹在中间,那两家想要洗清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推出去,担下所有的错。
反正她无依无靠,又是罪臣之女,还有哥哥这跟软肋,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
如果家里只剩她一个,被逼急了大概也会咬人,横竖大不了就是个死。可是有李望辰在,她不能让李家自此绝后。
芝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跟她说了。
道士把她当狐狸精了,道士死了,皇上因为此事大发雷霆,下令必须彻查,同时让所有官员彻底整顿家中奴仆的作风。可依旧没有堵住悠悠众口,百姓们照例偷偷议论,重点从狐狸精转移到了吕家女儿身上。
贺淮居然没趁机对她落井下石,大约是想亲手折磨她,还没折磨够罢。
“长凉太守昨日没了。好像是出了叛匪,太守跟叛匪是一伙的!”芝晴又想起一事,咋咋呼呼的,“长凉离京城这么近,要是有叛匪,会不会到咱们京城里来啊。”
“长凉?”李观月蹙眉。印象中,她好像听过长凉太守的名字。
正巧,吕延漪急匆匆出来,带着两个婢女在她们眼前一闪而过。她们走的太着急,连发簪掉到地上都没发现。步摇不再静静垂着,在吕延漪耳边甩来甩去,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门外马车候着。顶着风口浪尖还要出门,八成是吕家出事了。
李观月捡起发簪,用手绢包好,准备等吕延漪回来再还给她。蹲下身的瞬间,脑中灵光一闪而过。
长凉太守?不是和吕家关系特别紧密吗?每年吕家大哥吕延渟都要找时间专门去一趟,陪太守老人家喝上两杯。
李观月隐约觉出,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吕家今年也是不走运。本以为和如日中天的贺淮结为眷侣会步步高升,谁知先是女儿被流言攻击的门都不敢出,紧接着好友又出事。
一旦被扣上叛匪的名字,诛九族是跑不了的。与其亲近之人也会受牵连。
难怪吕延漪如此慌张,要回家商议对策。
李观月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同情她,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替她着想。虽然最后死的不清不楚的是道士,可吕延漪最先推出去的,是她。
她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自己和吕家的关系逐渐破裂。脱掉奴籍一事,恐怕也不会像事先约好的那样简单。
得另作打算才行。
“六爷呢?六爷什么时候回来?”
既然贺淮准许她这两天出去,她被人指着鼻子骂也要出去跟哥哥另谋生路。
芝晴却意会错了她的意思。
“观月姐姐是想六爷了么?这次你生病,六爷可是亲自照顾,两句就把那破烂道士给唬走了!煎的药吃不下去,六爷也是口对口地喂呢!”
李观月对此毫无印象。她只记得,她在一片混沌中找不到方向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有人告诉她哥哥死了。她绝望地在阎王殿门前徘徊,数次踏进去一只脚,又被人生生拉回。
她根本不信,贺淮会照顾人。
李观月笑笑,“芝晴,我改主意了,你陪我出去一趟吧。我去见见我兄长。”
“那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披肩。天冷,你身子刚好,受不得冻的。”
看着芝晴的背影,李观月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哥哥除外的人,对她这么好。
“出门,去见谁?”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时隔几日听到贺淮的声音,李观月只觉全身血液倒流,朝着离心脏相反的方向奔涌,如坠冰窟。
贺淮转到她身前,嘴角含着浅浅的笑,轻声细语,“生了场热病,烧坏耳朵了?”
李观月这才浑身一颤,“回六爷,没有。”
“那为什么不回答我?”
“回六爷。奴婢想要去见见兄长。”
贺淮笑容更甚,“很好,去吧。”
他抬手抚上李观月的脸,指尖特意在她的梨涡上多摩挲了几下。“你应该对我没有隐瞒。你说你上次,为什么要瞒我呢,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奴婢知错。”贺淮说的不错,经过上次,李观月学乖了。
“去吧。走路累的话,让宋周送你。”贺淮似乎很疲倦。
芝晴带着披肩过来了。这几日化雪,她还带了一只小手炉。平心而论,如果抛去家规严苛这一条,贺府对仆役的待遇比其他大人府上好上很多。像镂空手炉这种别人家大丫鬟才能用的东西,他们每个人都有,月钱也多。
李观月接过披肩,在系带的刹那,忽地改变了主意。
她解开系带,对贺淮说:“天晚了,便不去了。方才夫人回去,想必是出了事,奴婢不再去给他们添乱了。”
柔软的手附上贺淮的肩膀,“六爷累了一天,奴婢给您揉揉肩吧。”
病后的双眸依然是水汪汪的,比平日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贺淮心底不自觉地波动了一下。他钳住李观月的手腕,“想要什么。”
李观月做出吃痛的表情。随着她眉头的蹙起,手腕上的力道果然松了许多。
“不要什么。芝晴已经告诉奴婢,是六爷把奴婢从道士手中救下,奴婢感激六爷。”
一味的顺从是没用的。贺淮需要她主动迎合,主动服软。
贺淮眯起眼,目光中带上点狡黠,“病了一场,倒是看清不少。”
李观月尝试着去拉他的手。“六爷,去歇息吧。”
她本就生的倾城国色,站在那里不动就是一副绝美景色。现在用一把病后软绵绵的声音刻意讨好,小鹿般水亮的眼眸流露些许期待,芝晴都看得呆了。
贺淮默许了她的动作,将两人的手慢慢从肩膀移下,藏进宽大的袖子。
“来给我磨墨。”
李观月任他牵着,一路来到西厢房。贺淮开始写奏折和批文,李观月一手扶住砚台,一手拿着磨石,一圈圈打磨,感到干时,往中央滴几滴水。
灯下,贺淮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浓重的阴影。他的手心是常年执剑磨出的茧子,手背是沙场厮杀时留下的刀刀血痕。这双手触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寸地方,李观月只要这么想着,就感到作呕。
她抿抿唇。现在她彻底无所谓了,为了拿到父母的罪状书,脱离奴籍,离开贺府这个鬼地方,她将不择手段。
没人能相信,她就依靠自己。
香炉的最后一缕烟雾散尽,炉身渐渐冷了。
“六爷,香没了。”李观月出声提醒。
“去柜子里拿。”
李观月去翻柜子上贺淮用来放香的小匣子。“六爷,匣子里的也用完了。奴婢不出府,可要差人去买些?”
“罢了。”贺淮顿住笔,而后饶有兴致地抬起头,“不如你给我做一些。你不是很会制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