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钟成说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那具身体都相当不错。
没了衣服遮掩,那人线条流畅的身体彻底露出。钟成说四肢修长,腹部紧实,身躯结实得恰到好处,显得优雅而不粗壮。
十分健康漂亮的人类躯体。
要说唯一的瑕疵,大概是那道疤痕。
从锁骨到下腹,一道巨大的伤疤贯穿了钟成说胸腹。它弯弯绕绕、底端分岔,勉强扭成个歪斜的“人”字。打眼看去,那疤痕仿佛一条盘踞在他身上的毒虫。
殷刃突然福至心灵。凡人大多觉得疤痕不美,习惯遮住。或许钟成说也是这样想的,他还是别戳人家的伤心事了。
于是在手机尖锐的报警声中,殷刃大声抒情:“哎呀,这门质量太差!”
恶人先告状完,殷刃又觉得对店家有那么一点点不公。他压低音量,拖鞋扒拉了会儿玻璃:“算了,还是我赔吧。识安能预支工资吗?”
钟成说脑袋上还顶着泡沫,他面对墙角,声音里有很多丝疲惫:“……你找我做什么?”
“手机警报关不掉。”
“按三下顶部电源键。”
“哦哦。”
“……剩下的事情待会再说,这些玻璃我来处理就好,你先出去。”
殷刃自知理亏,悻悻坐回床铺。钟成说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好了同款识安文化衫,不过是长袖款。他没戴眼镜,一双黑洞似的眼睛看向殷刃。
“门坏掉的事情,我会跟梁先生打个招呼,看他那边怎么说。”
接下来是一段长达十秒的沉默对视。
钟成说脸上写着“你什么都别问”,殷刃脸上写着“我什么都不问”。在这诡异的默契之中,殷刃率先笑出声,钟成说也弯起嘴角。
“地上的玻璃我都收拾好了,你可以现在洗。”钟成说开始拆那堆购物袋。
殷刃洗完澡出来,发现自己的床头小桌上摆了块蛋糕。蛋糕方方正正,淡黄蛋糕胚上涂满鲜奶油,正中间嵌了颗红艳艳的酒渍樱桃。
它散发出美妙的清甜香气,将人的情绪勾得绵绵软软。
钟成说正倚靠在自己的床头,他仍穿着识安长袖衫,正用宽屏手机读书。
殷刃喜形于色:“送我的?”
“嗯,附近有个很有名的蛋糕房。这款时段限量,我家里人很喜欢。”
“你不吃吗?”
殷刃很确定,钟成说身上没有蛋糕的香气。他的床边也没摆蛋糕,只放了个鲜红苹果。
钟成说继续看书:“我不吃。冰箱里的蛋糕不要动,那是我捎给爸妈的。你要喜欢,可以明天自己买——刚才我联系过梁先生,考虑到你的情况,识安会把两个月的工资预付给你。”
“真的?!”
“但你消费时我得在场。”
殷刃挖蛋糕的动作一僵,这意味着他们要搭档两个月以上吗?他的偷懒美梦怎么办!
好在蛋糕足够美味,一口轻盈奶油下去,殷刃的懊丧全都炸成了彩纸屑。紧接着,他意识到一个微妙的问题。
“钟哥……”
“嗯?”
“那个姑娘是不是养了什么?”
钟成说放下手机:“应该没有。资料上写了,她的邻居最近没听到怪声。而且她的房内没有动物毛发或宠物用品。”
“她买了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又没送人,很可能是养了什么。”殷刃端着奶油蛋糕,神色郑重,“或许她养的东西没有毛发,也不需要其他用品。”
很多邪物都不掉毛,也不喜欢用食盆,这个他熟。
钟成说:“……”
钟成说:“……或许。”
他看看碟子里的蛋糕,又看看殷刃,面色复杂。
他不太想追究殷刃同志的灵感来源。
怨篓在两人面前来了个急刹车,它有幸留了点本能的恐惧。可惜智力有限,怨篓转了转八只眼睛,没搞懂这份畏惧从何而来。
它最终谨慎地挪挪身子,决定只祸害那个“人味儿”更足的。
怨篓蜷起身体,捂住的“脸”后发出粗重的呼吸声,淡淡的腥臭混入雨水腥味。下个瞬间,硕大的身子一抻,怨篓前端猛地撞上来。那双手一样的结构微微拢起,像要说些可怖的悄悄话。
它径直碾向殷刃对面的年轻人。
只见怨篓裹住年轻人的身躯,肉茧一阵消化似的蠕动。而那人奇异地“嵌”在怨篓身体里,只有脸和双臂露在外面,看起来有点可笑。
殷刃笑不出来。
那人身子套了个几十倍大的怨篓,攥着自己的力道却一点没减。他的双手温暖平稳,视线牢牢钉在殷刃身上,脸上没有半点异常的神情。
这回尴尬僵持的“人”变成了三个,气氛越发微妙。
没尝到新鲜痛苦,怨篓很快察觉到了异常。它扭扭身子,疑惑地倒退回原位。
殷刃眼角一跳——敢情这只怨篓觉得吃饭姿势不对,打算重来一遍。
空气中的腥臭转为恶臭,丑陋的肉皮涌动不止,怨篓再次滑过来。
这次它放慢速度,外皮在路灯下渗出一股股粘液。令人头皮发麻的挤压声响起,对面人再次被硕大的肉茧“吞噬”。
他整个头颅沉入黑红血肉,只剩两只手露在外面,手镣似的捉紧殷刃。
那双手依旧纹丝不动。
怨篓表皮更加剧烈地蠕动,凸起的肉包险些蹭上殷刃鼻尖。血肉水波般起伏,那人的脸时不时从怨篓体内露出来。
那人眼都不眨一下,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
看得见吃不着,怨篓八只人眼浮出大片血丝。凡人拿筷子夹粉条,发现自己死活夹不起来,大多也有这样的怒气。
好惨。
殷刃同情地看了它一眼,大概有了头绪——
不信者,诸神不佑,百邪不侵。
从前修行者里就有类似的传言。信得越少,影响越小。
要是一个人完全不信鬼神,那么他求神拜佛没用,但能免疫几乎所有鬼神邪术。这类人无法探察鬼神,鬼神之流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两方都倾向于把彼此当空气。
可惜殷刃从没碰到过这类人。
凡人之中,狂热些的日日祈福祭拜,普通点的会讲究求好运、避晦气那一套。传承千年的氛围下,很少有人彻彻底底“不信”。
现在他面前好像就站着一个。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全天下都认为他可疑,对面这人也看不穿他。殷刃相当满意,顿时觉得面前人可爱了不少。
殷刃甚至回缩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谁想这位底盘异常稳固,殷刃随手一带,居然没扯动他。
对面人十指收握,把殷刃拽得更紧了。力道之大,就像两人是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怨篓正在气头上,见殷刃“抢食”,它连那股本能恐惧都不顾了。怨篓身子顺势一滚,鞭子般卷向殷刃,要把两个人一同裹去体内。
如果对面青年看得到怨篓,接下来的场面不可谓不刺激——
怨篓碰到殷刃的瞬间,它从头到脚整个凝固,连表皮的扭动都静止了。一阵抽搐过后,肉茧立刻蜷成球。它指缝间八只人眼疯狂乱转,瞳仁里满是恐惧之意。
它完全忘记了逃跑。
怨篓像被看不见的手扯住,躯体面团般变了形。伴随着模糊的咀嚼声,血肉如同拔去塞子的缸中水,被一张看不见的嘴抽吸一空。
整个过程平稳安静,怨篓连惨叫都没能发出。
眨眼的工夫,那具臃肿的身体原地消失,只剩几滴黑血凝在殷刃锁骨上。下一刻,那几滴血也被苍白的皮肤吸收,不留半点痕迹。
殷刃咂咂嘴,得到了意料外的投喂,他的心情越发舒畅。
雷鸣暴雨再次变得清晰。路灯不再闪烁,暖融融的黄光喷洒而下,一派温馨动人的景象。
怨篓出现到消失,时间只过了不到三分钟。
街道彼方响起一阵又一阵尖锐警笛,黑暗尽头能看到警灯亮起。殷刃不认识警灯,但他能看懂对面人放松的表情。
八成是官家的人,来得比殷刃预想中的快。
“我‘家里人’来接我了,对吧?”
殷刃任由那人抓着,甚至露出个和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