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我,我……我。”
拳头般的巨眼转向殷刃,黑得犹如千年洞窟。
“我。”
灵器里传出怪异变调的声响。
……
年复一年,就算只有片段闪过,这份记忆也显得格外漫长。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只兔子拥有神智。可惜它的五感缺失严重,沟通非常困难。时光流逝,它的认知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比如它足足用了十几年的会面,才真正理解“我”与“你”的真实含义。
好在大天师分外长寿,百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到了最末,他们甚至能进行一些简单的交谈——
“雨,讨厌。”兔子通过灵器努力发声,口齿很是不清晰。
“嗯……我还挺喜欢。”殷刃说,“为什么讨厌?”
“雨,很多。”兔子又开始回答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
有机会我可以给你搭个窝。”殷刃戳了戳兔子的毛皮。彼时,他正痛到身体蜷成虾米,可声音还带着笑意。
兔子:“啊?”它再次不解地凝固了,在殷刃脑袋旁边愣成一团。
他们的聊天主题大同小异,内容只能止步日常,殷刃就像与一个几百年都长不大的婴儿对话。只要稍微复杂一点,兔子便不懂了。
“我走了。”但每次离开时,殷刃总会与它告别。
“你什么时吼,回,奈?”兔子含混地提问。
“半年后。”尽管回答了无数次这个问题,殷刃还是答得耐心。
兔子:“哦。”
每到这个时刻,兔子会缩起身体,褪下翻译灵器,将它拱到殷刃脚边。而殷刃会摸摸它的脑袋——尽管每一次,它脑袋出现的位置都不是很固定,且上面通常什么都没有。
怪异的,目的不明的,不值一提的陪伴。
可它那样重要。
重要到到了最后的时刻,大天师也认真地记着它。
记忆碎片到底是闪回的碎片,时间终于到了此时此刻,殷村破灭之后的雨夜。
封印了最后一只凶煞,殷刃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一张脸憔悴到有点吓人。凶煞之力蚀烂了他的皮肤,鲜血渗个不停。饶是如此,他在床上恢复清醒的第一时间,还是找出了那个简单的翻译灵器。
幻象中,那只兔子终于搞对了一只兔子该有的器官数量,除了位置错乱,其他挑不出错。
它照常出现在山崖边上,耐心地等待着殷刃。后者走到它面前,兔子身体上方的雨丝被一把伞截断。
那是一把沾满新鲜血迹的旧伞。
“我回来了。”殷刃说。
“雨,没了。”兔子很开心,“窝,窝。”
“没有窝。”殷刃蹲下身,他本想去抚摸兔子,但看到指间的斑点血迹,他又收回手。“你要离开这里。”
“离,开?”兔子熟练凝固。
“会有很多敌人来这。”殷刃轻声说,“你能扛住凶煞之力,未必能扛住军队刀枪。杀生兵戈最能辟邪,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兔子持续凝固。
“总之,你要躲起来,不要再来见我。”
兔子终于反应过来,它试图把殷刃的话用自己的方式解释:“你要,走。”
殷刃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点复杂。怅然、不舍,最后是深重的悲伤。
“对。”他说,“我的寿数就到这里,我要死了。”
“死?”
“死。我记得我们谈过类似的问题。”
“哦。”
黑色的兔子动了动耳朵,四只脚轻轻蹬了蹬。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殷刃没再说话。
他伸出双手,第一次抱起了那只兔子。兔子身后脐带般的黑线匆忙变细,藏入石缝深处。
这么多年下来,这只兔子学到了他的温度,它变得很温暖。就是手感依旧差劲——对于一只仅存在残缺触觉的“生物”,或许它已经尽力了。
“我不会回来了。”殷刃平静地回答。
“不会回来。”兔子思考,“不会回来。”
“算了,想不通没关系,你不会逃也无所谓。”殷刃看向与天空相接的黑暗地平线,面对翻滚的乌云,他缓慢地合上眼。“只是保住你一个,我还是做得到的。”
兔子半懂不懂。
佝罗军本就打算以这片山区为大本营,他们来得很快——或许对于这支军队来说,这不过是临时调整一次路线,剿灭一只邪物,取得它藏好的珍宝。
就像那些流传已久的传说故事。
辟邪兵戈、封印术法。顶着层层防
护,军队如蚁群般踏入骸谷。
山峰顶端,殷刃沾着自己的血,画出层层阵法。兔子呆呆立在旁边,它看不见、听不到,只能感受到逐渐凝滞的空气。
“我应该早点送你走。”殷刃说,“是我自私,不想一个人面对那个时刻。”
兔子:“哦。”
“人比我想象的多。不过想到要给大家报仇,感觉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殷刃停下动作,喘息了会儿。他的手中,恶果散发出幽微的光芒。“放心,你不会有事。”
兔子:“哦。”
殷刃无奈地笑起来,添上了法阵最后一笔。
这个血阵,他画了足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涂画,殷刃看起来无比接近一具尸体。术法光辉燃到山崖之下,兵戈之气越发接近。
这个距离,他仿佛能听懂术法吟唱,盔甲碰撞。尘土活物般飞扬,祛邪的仪式散发出柔和白光,将这昏暗的雨天照得犹如白昼。滚滚烟尘里,无数个金光虚像将山崖包围,气氛近乎神圣。
殷刃平静地站起身,他抱起自己小小的同伴,一步步走向门外。敌人脚步声震得山谷隆隆作响,殷刃看也没看一眼。
山崖上的每一处岩石都画满符文,山崖尽头多了个不起眼的物事。
那是一座空空如也的神台。
它由土石与木头临时搭成,看起来粗糙无比。神台背后,只有翻滚的云朵与黑暗。殷刃将畸形的兔子轻轻放在身边,在神台前坐了下来。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苹果。
殷红诱人的苹果,香味比前几日更浓。然而殷刃的嘴唇上已经干枯破裂,他时不时咳两下,连口中血水都吞咽得很困难。
凝视了它一会儿,殷刃又拿出恶果,将红苹果平静地切成两半。其中一半,他放在了空神台前的盘子里。剩下一半,他递到了兔子嘴边。
“我从没见你吃过东西。”殷刃说,“如果你能进食的话,尝尝吧。”
兔子这会儿正缩在伞下,它的嘴开在脖颈左侧。它好像不太理解“吃”这个概念,但殷刃已然把苹果递了上来,它还是试探着张开了嘴巴。
苹果刚入口,兔子再次凝固了,那双错位的眼睛里冒出一点点震撼的光。
“好。”
它强调。
“好。”
“哈哈。”殷刃笑了两声,“可惜,之前的供品,给那些孩子吃还不够,委屈你了。下次……”
说到一半,殷刃的笑容消失,脸色又黯淡下来。大军渐近,附近的地面也开始震颤,死鸟的细骨在岩石上滑动,随着雨滴蹦跳。
殷刃收回视线,他用血在一片细绢上写下强力飞行符,随即将恶果紧紧包裹其中。包好刀子,他收紧细绢上的系绳,将其挂在兔子身上。
这一回,他没有收回兔子身上的翻译灵器。兔子还在咔嚓咔嚓啃苹果,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
殷刃深吸一口气,改坐为跪,点燃了神台前的香。他背后的雨幕中,隐约摇晃着先锋队伍的身影。
殷刃的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弧度。
“红灯亮,青灯燃,家家户户把门关。三更天,瓜果甜,背对门板要慎言。”他断断续续地哼着调子。“祈清静,许福愿,紧闭眼睛看不见。雄鸡唱,足声远,来年再来报平安……”
哼唱完歌谣,逐渐清晰的敌人吼叫声中,殷刃少见地严肃开口。
“我行走世间多年,从未见过神仙,更从未求过神仙。平时只有凡人求我,所谓的愿望,我向来自己实现。可惜时至今日,终究分身乏术。”
“血仇我自会亲手报,只是我这样的人,攒不出死后成鬼的执念,无法再行走世间。且让我祈一回身后琐事,只当许个福愿。”
殷刃絮絮叨叨地念,三炷香在雨中久燃不灭。供盘中的半颗苹果沾满雨水,表皮鲜亮如血。
“天庭的正神也好,讨封的野仙也罢。只要能实现我的愿望,我愿奉认尊上神位,以此身祭……”
兔子咀嚼苹果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