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当时识安分配给他的指导人沈陌,孟怀更像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彻底解开心结后,符行川当面问过孟怀,当时为什么要顾虑并非下属的自己,孟怀只是笑了笑。
“因为你很有天分,比我当初有天分多了。而且你性子不错,总有一天会成为个负责的大佬。还有嘛……”
“还有?”
“我家对门也有个小我一点的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去他家吃了十几年的饭,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介意什么,我还不知道?”
“哪个家族的人?”符行川顿时警惕——能和孟怀这种天才从小到大认识的,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孟怀大笑,抓了抓挑染的头发:“嗨,人家就不信这个。”
两人交流多,从孟怀口中,符行川多多少少认识了那位神秘的“对门弟弟”,也大概知道了孟怀的情况。
孟怀父母都是夜行人,死于一场灰色交易。孟怀四五岁就成了孤儿,与有点痴呆的外公住在一起。他们的对门住着两位教师,家里有位比孟怀小两岁的儿子。
兴许是看不得孩子的同龄人受苦,加上家庭宽裕,两位教师索性开始照顾自己这家可怜邻居,每天送送吃食——
“小李其实看不太上我们家这种‘装神弄鬼’的祖业。”孟怀曾这么说,“我猜他将来也会当个教授之类的,他规矩得要命。一开始我去他们家吃饭,他都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来。”
“我高中毕业后就来了识安,还因为这个跟他吵了一架呢。那小子连识安都不认,肯定觉得不读大学得判刑。还说我天天搞些封建迷信的勾当,早晚会吃亏。”
说实话,符行川一听是那位弟弟个“无趣的普通人”,顿时就没了兴趣。
孟怀看人毒得很,见符行川没了兴致,她很少再提这位青梅竹马的邻居。只不过不提归不提,这个人的身影,偶尔还会从孟怀的只言片语中闪过。
比如某一天,孟怀手上突然多了条和她本人风格完全不搭的手链。
“哦这个,小李给的生日礼物……我猜是他大学闲着没事干,学别人送点东西。你是不知道他送我时的臭脸,跟我欠了他千儿八万似的。”
“恋爱?怎么可能,那家伙一心扑着学术。我这边也没条件恋爱啊,干咱们这行的,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孟怀手上又多了枚戒指。
“小李的父母出了事。叔叔阿姨算我半个爹妈,现在时日不多了,我们想让他们放心。这就是做做样子的,等装完这阵子,我就还给他。”
“不过偶尔想想,真和小李结婚,其实也不错。”
见这位行事夸张的天才第一次说出“结婚”这个词,符行川吓了一大跳,终究是忍不住接了句“为什么”。
“因为就算哪天我死了,我们的小李弟弟不会伤心。你是没见过他,他唯一的爱好只有跳级,长着张要和学问过一辈子的脸。”孟怀做了个鬼脸,“而且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吧。”
“你可以去告白。”符行川给出母胎单身的诚恳建议。
“那可不行,那家伙认真得要命,我还是不祸害人家了,万一真早死了怎么办。”
“呃,孟姐,你这样老把‘死’挂在嘴边有点……”
“……符行川,我知道你要向上爬。回避这件事没有用,相反,你要牢牢记住这个事实。”
符行川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孟怀露出那般严肃的神色。
“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识安的高职位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的奖杯……死亡也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
当时符行川只当这是句大道理。海谷市治安良好,氛围祥和。夜里只有些游荡的普通邪物,举目尽是小打小闹。六煞已被封印千年,这种环境就算出一两次意外,又能严重到哪里去呢?
当时他也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孟怀。
就在那场对话结束的第二天,时隔千年的“神降”再次现世。
而在那场对话结束的第二百天,他见到了孟怀口中的那位“小李弟弟”。
那个年轻人样貌周正,就是面瘫似的没有表情。那人穿着一身正装,连衬衫要扣到最上面的扣子,打扮像个房产中介。
“李念,b大历史学、民俗学双学位,还在读。”那人冲当时丙级调查组的领导伸出手,“以后请多多关照。”
符行川站在十几步外,阳光照在那个自称“李念”的年轻人手上,映出一点刺目的光。
恍惚之间,那点光与灯光下的戒指反光重合。符行川从记忆中醒来,喝干了最后一点啤酒。那边李念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
打眼看去,这人真的一点都没变。
如果孟怀真跟这小子结了婚,真不知道两个人会过成什么样子。
可惜了,孟怀让他想想清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能够驭鬼役尸,又有觉悟,但凡她选择别的路,比如当个刑警什么的,总归比在识安要安全……
刑警……
一阵热汗冒出,啤酒里那点酒精彻底没了效用。符行川径直掏出平板电脑,开始快速浏览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失踪资料。
姓名,性别,年龄,曾经从事的职业,接触玄学相关的程度……
看着看着,符行川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他一手滑动屏幕,一只手掏出手机,径直拨通了殷刃的号码。
……
被符行川的电话铃声吵醒时,殷刃满心悲凉。
他刚吸着钟成说入睡,被窝还没捂暖,就被催命似的铃声惊醒了。更糟糕的是,刚入睡不久的钟成说也醒了个彻底。
看着睡眼惺忪,满头问号的恋人,殷刃把对方的脖子一搂,带着杀气接通了电话。
“符行川先生,你最好有个解释。”
鬼王大人冷飕飕地说。
“难得我自觉加班到刚才,我俩才睡下。如果不是要紧事,我明天就去跟李念讨要加班费。”
“是性格。”
符行川说,钟成说拱了拱脑袋,也凑上去听。
“……什么东西?”殷刃一时没听懂。
“无论是二十八年前,还是今晚你们上报的‘彭老狗处取得了污染物’。一般人并不是接触那种凶煞之力污染,就一定会失踪的。失踪者之中,必然拥有某种共性。”
“二十八年前的每一桩失踪案,我在当部长时也研究过……广泛来看,失踪者的性别、年龄、职业、信仰各不相同,当时,我们一直没找到失踪者的共同点。”
殷刃彻底清醒了,他松开了钟成说,把通话调成免提。
“继续。”
“孟怀我认识,钟成枫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何欢的状况,我从卢小河那里有过隐约的了解。这些情报,很难在陌生的失踪者身上取得。综合现在的情况……他们的共同之处,可能是‘性格’。”
符行川又重复了一遍。
“当时养老院里还有两位老人失踪,其中一位是颇有威望的退休老教师,另一位没什么工作,但也曾是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当年失踪的人里,志愿者、医生、教师等职业占比很高。我知道用工作标榜人的道德很可笑,但它们也的确能反映出失踪者的一些特质。你们那边要解析凶煞之力污染源,可以从这个角度想想看。”
殷刃彻底清醒过来,他爬出被窝,正襟危坐。
“我知道了,多谢。”殷刃郑重地表示,“我会考虑的。”
说罢,他试图下床,用下半夜继续研究。谁想殷刃刚靠近床边,便从腹部感受到一股温暖的阻力——钟成说伸长双臂,抱住了殷刃的腰。
陡然遭遇阎王撒娇,殷刃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你、你你怎么了?”殷刃竭力保持镇定。
“等等我。”
钟成说把脸埋在殷刃背上,睡帽的毛绒边蹭过殷刃的皮肤。
“我也去……”
“我是要去研究凶煞之力的性质,你帮不上忙。”殷刃试图掰开钟成说的手,“咱俩身体状况不一样,你还是保持充足睡眠为好。”
“人类的性格与大脑密切相关,涉及大脑的物理构造。”
钟成说清醒了,他终于松开殷刃的腰,口齿也清晰了许多。
“我恰好有这方面的数据。”
“那你发给我就行了,明天再……”
“不行,数据不在这里。要去我的基地,只能趁现在。”
钟成说揉揉眼睛,摘下了睡帽。
“之前我抓了那么多连环杀人犯,我究竟对他们做过什么……殷刃,你一点都没有好奇过么?”
殷刃缓缓转过头,黑暗里,钟成说的眸子漆黑无光,像是黑纸片剪出的两个正圆。
“我的基地里,有的不止是邪物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