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珍罚虞惊夜入寒冰狱一事,全宗上下除了当事两位,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毕竟那时候他们几位弟子才从不夜城回来没两天,正是该休养的时候,虞惊夜就算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不露面,也不会有人发现不对。
也在同一时刻,虞惊夜正被关在寒冰狱中受罚的时候。
才从不夜城回来的应一灵躺在榻上,亦是辗转反侧难以安寝。
她闭上眼,脖颈处深刻的掐痕抽痛。
脑海里浮现起的,是自己用尽毕生力气,也只能斩开那可怖魔尊身前迷雾一角时,令人恐惧而无力的画面。
可也正是因为短暂,正是因为惊心,她将当时场景看的分明。
漂亮的手腕,精致的红绳,以及那红绳之下垂落的一抹玉色。
然后那手腕带着红绳,坠着玉色,渐渐的,渐渐的,和记忆中另一人的画面重合。
“啧。”
躺在床上的应一灵烦躁的用被子盖住脸。
怎么可能呢,那怎么可能是虞师弟呢。
那可是魔尊啊魔尊!
虞师弟是魔尊?开什么玩笑!
可是……
可是她也真的没有看错,那魔尊腕上确实系着一条红绳,绳子上也确实坠着一块玉。
与虞师弟腕上的颇为相似。
也,也许只是巧合?毕竟天底下带饰品的人那么多。
“啧。”应一灵又发出烦躁的一声。
不管怎么说,明日还是将此事告知于师尊,让他去清羽师叔商量定夺吧。
许就是她看错误会了呢。
于是第二日一早。
应一灵一脸纠结的站在清竹仙尊房中,说出了自己不夜城惊遇魔尊时所见,以及虞惊夜腕上带着同样一条红绳暖玉之事。
清竹听了之后面上也是难掩讶异。
“你是怀疑清羽弟子是魔尊?这怎么可能……”
说着,他不由垂眸沉思。
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可能啊。
毕竟数千年来谁也没见过那传说中的魔种,骤然间新冒出来一个魔尊也并不是全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魔族中人狡诈,向来行事诡谲,潜伏在仙门之中这种事并非不能做出来。
魔尊现世,魔界复出,意味着天下都将陷入混乱。
清竹可以想象,倘如应一灵当日所见,今日所言流传出去,将会在修真界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介时,不管虞惊夜究竟是不是魔族那条命都保不住,就是乔珍,乃至玉虚宗都要受到牵连。
清竹紧紧皱着眉。
“我知晓了,但兹事体大,这事你先不要与旁人说,兴许是误会,待我先去问问你清羽师叔。”
将心中之事说出来,应一灵也好受许多,点点头道。
“是,师尊。”
然而屋内二人谈话之际心事重重,皆是分了神,谁都没能注意到,此刻他们谈话的房间门外,正站着一个人。
衬着晨时的阳光,那人面容显露。
竟是曾被乔珍一剑劈了扇门的问心峰清雯仙尊,这会儿立在门前眸光震动,分明是将屋内师徒二人方才对话听了个仔细。
其实清雯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完全是个意外。
她钦慕清竹仙尊已久,往常总是会时不时的来清竹峰上串门,借口讨教道法,实则是来看心上人。
今日亦如此。
却不想到了近前,发现房门紧闭,内里还设置了防止偷听的阵法,分明是有什么事发生。
下意识清雯就以为里面的是乔珍。
毕竟这两日掌门清虚子,可是将清竹有意向乔珍求婚一事,大咧咧传了个遍。
直让清雯背地里恨得眼眶通红。
这下子站在门前见这场景,还以为两人是在讨论婚期呢,登时表情就扭曲了,想也没想,偷偷破开内里禁制偷听起来。
也不担心会被发现,毕竟她修为虽低,在阵法上的成就确实玉虚无人可比,纵然乔珍在这里也很难发现的。
然而清雯没想到,竟会听见这么一件事。
第一反应是荒唐,清羽那徒弟怎么会是魔尊?
可慢慢的,她面上的嗤笑开始缓下来,唇角渐渐拉扯成一条线,轻轻皱起眉,开始沉思。
也随着这沉思,清雯面上的表情缓缓又开始变了。
眸中乍出一点光,继而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至最后彻底放开来,变成惊心的恶意与笑,满是疯狂。
虞惊夜是魔尊?
为什么不可以?
这有什么不可以?
这千百年来谁知道魔种长什么样,谁又知道新冒出来的魔尊什么样!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只要自己将这盆污水泼到他们头上,他就是!
而以现在修真界畏魔族如虎的架势,只要将这事捅出去,虞惊夜必定会被修真界百派联合组成的仙盟缉拿。
介时无论他究竟与魔族有没有关系,都必脱掉一层皮,甚至有可能被仇恨魔族的门派暗杀。
以清羽那护犊子的架势,怎么可能平白让她徒弟受辱,必然会站在整个仙盟的对立面。
介时只要她稍稍从中作梗,例如让虞惊夜身上出现些微魔气什么的……
那小子便不是魔尊也是魔尊,必被如惊弓之鸟的仙盟围杀处死无疑。
与此同时,教导出一个魔族弟子的乔珍,甚至为这魔族对抗仙盟的乔珍,也必然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样一来那个千百年来总是压在她头上,事事都强过她的人就毁了!
她再也不是如清风明月的清羽仙尊,只是个与魔族勾结的背叛者!
那样就再也没有人会和她抢师兄了,师兄是她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清雯兴奋到表情都变得狰狞起来。
清羽当初毁了她徒弟,那她如今也要毁了清羽弟子!
连带着当初劈坏问心峰山门,当着众人的面侮辱她的事,诸般种种,她全都要还回去。
房门前的阴影里,清雯缓缓勾起唇角,面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原本清秀的面容被这表情拉扯的狰狞扭曲。
清羽啊清羽。
你完了。
之后的事情,倒也当真和清雯所想一般无二。
在当日上午,虞惊夜与魔族有染,甚至有可能是潜入仙门的魔尊一事,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乔珍面对着玉虚宗诸位长老的盘问,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掀翻了议事堂的桌子,指着鼻子骂这群老糊涂荒唐。
早猜到她会这样的清雯冷笑一声,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暖玉一事。
乔珍自然不信,当场前去寒冰狱取来虞惊夜腕间暖玉查验。
然而。
令人震惊的是,清雯甚至都没动手脚,众人却真的从那暖玉上检测出丝丝魔气。
这场面摆在众人眼前,一下子连乔珍都有些无话可说了。
关键时刻还是清竹出来打圆场,皱眉说道。
“清羽弟子不久前才去往不夜城查探,玉上缠着魔气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能如此草率就判断他是魔族,甚至是那所谓的魔尊。”
清雯看到都这个样子了他还在为乔珍说话,心中恨意更深,冷笑一声。
“确实,我也觉得如此。”
“既然这般那就将虞惊夜交由修真界百派查探清楚不就好了,等将他压入仙盟地牢,一切皆可水落石出。”
“也正好,今早我已通知仙盟之人,等到明日就会有人前来捉拿虞惊夜,想必那时,便不草率了吧。”
在座诸位谁不知道仙盟地牢进去了就没命出来。
而且今日在虞惊夜随身暖玉上可是真真实实检查出了魔气,想来等明日仙盟中人一来,虞惊夜是必死无疑。
可这种事情终究还是有疑点的,玉虚宗门内也才方得知,尚且没查清真相,怎么能直接张扬到仙盟,让整个修真界都知道。
倘若冤枉了虞惊夜呢?
让外派插手宗门内事物,玉虚宗脸面又何在?
这下子连掌门清虚子的面色都变了:“清雯你!”
清雯面上毫无波动,甚至是一副颇正派的样子,冲清虚子弯腰拱手。
“掌门师兄,此事事关我玉虚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可不是她乔珍一人之事,还请掌门公正对待。”
玉虚宗作为天下第一派,内里宗族复杂,也并不是各个都服乔珍和掌门的。
多的是想要窜上谋权的人。
这下听见清雯的话,与她有关系的宗族长老,还有许多想要搅混水的人,皆是出列,众人一起冲掌门行礼。
“望掌门三思。”
这哪里是行礼,这分明是压势,清虚子登时面色铁青。
乔珍望着这一室虚伪的人,尤其是那带头的清雯,面色冰寒,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懒得与他们掰扯。
她身后,清雯望着这人离开的背影,面无表情,朗声道。
“还望师姐牢记,明日仙盟中人会来,师姐可务必带着你那徒弟过来接受调查,以、证、清、白。”
乔珍没有回头,径直离开。
当晚。
她就去寒冰狱见了虞惊夜。
那时候虞惊夜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见到她来自然是开心的,眸光登时亮起来。
但时隔一天才再见到这人,他也不想再惹人生气,声音软下来,倒是乖巧了些,低低叫了乔珍一声。
“师尊。”
乔珍站在寒潭边,垂眸望着虞惊夜,面无表情。
没有说话,就这样在静默里看着他。
直至半晌之后才终于有了动作,她伸手,挥指斩断了扣在虞惊夜腕间的铁链。
忽然一下得了自由虞惊夜还有些诧异,站在寒水中转了转手腕。
“师尊愿意放我出来了?”
她昨天生了那么大的气,他还当自己得被再关些时日呢。
但不管怎么样,被放开虞惊夜总归是高兴的,拨开湖水往前走了两步,到岸边,手一撑,长腿跨上来,立马就往乔珍身边蹭。
向来清冷的声线莫名就让人觉得有些黏黏乎乎的。
“师尊。”
不过在即将蹭到乔珍身旁时,他又记起自己身上还沾着水,满是寒气,不得已停下脚步。
黑白分明一双眸子却黏在乔珍身上,不肯离开。
乔珍转目望着他,依旧没有说话。
并没有像昨日得知虞惊夜见不得人的心思后那般生气,却也没有如往日一般清冷沉静。
而是复杂的,难得显露出明显的犹豫情绪,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虞惊夜凑得近了,也将她这副难得恍然的样子看的分明,微微讶异,就想问她怎么了。
乔珍却先一步开口,眸中闪烁的华光渐渐淡去,开始变得坚定沉着,似乎终于将决定做下。
转身,向寒冰狱外走去。
“随我来。”
虞惊夜不知她究竟何意,却也不想再惹她生气,还是乖巧跟着去了。
然而这一跟是颇让人意外。
乔珍并没有带着他回缥缈峰,而是直接出了玉虚宗。
出去之后也没有一丝停留,在清夜中隐蔽疾驰而去,远远离开的宗门范围。
而后越飞越远,许久之后甚至都已经离开了修真界。
直至天色愈发深重,都至深夜了,他们才终于在一座山头落下。
虞惊夜侧目望了望,发现居然都快到不夜城附近了。
微微皱了皱眉,看着身前夜色中乔珍的背影,疑惑道。
“师尊带我来这里是做什么?”
之后似乎想到什么,又轻笑。
“莫不是要带弟子私奔?弟子心意师尊知晓的,我自是求之不得。”
说出这样一番话,虞惊夜都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却不想那人竟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发怒,反倒是笑了,于夜色中轻轻摇摇头,漂亮的像朵含羞的清莲。
声音也软了些。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今夜其实是颇诡异的。
她进入寒冰狱后情绪不对,状态也不对,之后更是一句话不说就带他来到这里,分明是有事发生。
可她方才的表现,在夜色中那轻轻一笑,让虞惊夜一下子忽略了所有。
她对他笑了。
她听了那样的话都没有打他训斥他,反而笑了。
虞惊夜的眸光亮起来,冷静如他这一刻也不由晃了神,甚至止不住的异想天开。
难道真如他所说那般,她,会接受他?
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虞惊夜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翻涌,不由自主往乔珍身边靠了一步。
“师尊,我……”
乔珍没有看他,微微仰起头,望向璀璨星空,面色平淡。
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虞惊夜期待的,盼望的,甚至兴奋的眼神中开了口,声音也平淡。
她说:“小夜,你走吧。”
轻轻浅浅的声音落在沉静的夜里,虞惊夜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面上带着的期盼笑意都没有淡下去。
直至缓缓回过神来她在说什么,愣住了。
“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皱眉想了想,反应过来,以为自己了解了她的意思。
“去哪里?这次又是什么任务?”
虞惊夜有些不乐意。
“我不去,我才刚回来,要和师尊再多待些日子。”
他才刚表明心意,正是该在她身边彰显存在感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快离开。
而且那玉虚宗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清竹,他如何能放心。
若他一走,那清竹趁虚而入怎么办?
虞惊夜想着,眉头也轻轻皱起来。
乔珍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转目看向虞惊夜,望见他模样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是理解错了。
没有开口解释,只是平淡冷静道。
“虞惊夜,离开玉虚宗,走吧。”
她意思更清晰的重复了一遍,虞惊夜才终于,缓慢的,清楚的,渐渐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让他去执行任务。